蒙特贝利是欧若拉旁边的一个小城,需要朝内陆的方向再走十多英里。当天下午,我先去了鹅弯,在那个花瓶里找到了藏在一堆回形针当中的钥匙,然后我穿过鹅弯,赶到了哈里说的那个地方。在蒙特贝利只有一家健身中心,就在城中主干道上那座有玻璃外墙的现代化建筑里面。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我找到了201号柜子,然后用哈里给我的那把钥匙打开了门,里面有厚运动衫、一些葡萄果糖、练哑铃用的手套,还有我几个月前在哈里家书房里找到的那个木盒子。所有的东西都在里边:照片、文章、诺拉写的信,我还发现了一沓装订好、发黄的纸页。首页上没有写一个字,没有什么标题。我朝后翻了翻:这是一份手写的底稿,我没读几行就知道这就是那本《罪恶之源》的底稿。这份几个月前我翻箱倒柜想要找到的底稿,原来就保存在这家健身中心的更衣柜里。我坐在长条凳上,心中夹杂着无限的热情和焦虑不安的情绪,开始用心浏览每一页的内容。书稿写得十分整齐,完全没有修改的痕迹。其间,人们来来去去,在旁边更换衣服,但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的双眼一刻也不能离开这份稿件。这就是我朝思暮想想要写出的巨著,而哈里就这么完成了。他坐在一家咖啡馆的桌子旁边,写下了那些让人叫绝的文字,那些无可挑剔的句子,写下了那本震撼了全美的书,那本里面巧妙地隐藏着他和诺拉·凯尔甘爱情故事的书。
在回到鹅弯之后,我一五一十地把哈里交代的事情都做了。我在客厅的壁炉里点上了火,把盒子里面的东西全都扔了进去:那封信,那些照片,那些裁剪下来的报纸,最后,还有那份手稿。“我现在很危险。”他在我的笔记本上是这么写的。但是,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危险啊?火焰大了起来,诺拉的信纸化成了灰烬,照片也从四边到中心一点点缩小,最后完全消失在炙热的火焰中。手稿瞬间变成了一团明黄色的火焰,里边的纸页也散了开来,化身成了炉火。我坐在炉子前面,看着哈里和诺拉的故事就这样化成了灰烬。
1975年6月3日 星期二
那天天气很糟。下午的时间就要过去了,沙滩上空无一人。自从他来到欧若拉之后,天空从来没有这么阴沉过,从来没有像这样乌云密布。狂风让大海翻腾了起来,伴着漫天的飞沫,发怒了一般。暴雨即将来临。是这样的坏天气促使他从家里走了出来:他沿着木质楼梯一直向下走,从他宅子的露台走进了沙滩,坐在了细细的沙子上。他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面,他的笔很随意地划过了纸页: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给予了他灵感,现在,他已经有了写出一本好书的思路。这几个星期,他已经为自己的新书想出了不少好点子,但是每一个都未能延续下去,不是在开头的时候遇到问题,就是在收尾的时候遇到麻烦。
雨点开始从天上飘落。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然后瞬间大雨倾盆。他正想找个地方避避雨,她突然映入了他的眼帘。她光着脚走在沙滩上,手里拿着凉鞋,沿着海岸,在雨中和海浪一起曼舞。他惊呆了,愣愣地看着她,眼前的景象让他着了迷。她转着圈,但十分小心地不让海水浸湿她的裙摆。一不留神,海水漫过了她的脚踝,她惊了一下,却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她往前向着灰蒙蒙的大海又走了几步,打着转,将自己融到这无边无际之中,好像整个世界都属于她。她的金发随风飘舞,头上的黄色花形发卡让刘海儿乖乖地留在了额头。这时,天上的雨越下越大。
她突然发现他就在离她十多米远的地方,于是停了下来。因为被人看到而有些难堪的她大喊了起来:
“对不起……我没有看到你。”
他能感到他的心在跳。
“千万别说什么对不起。”他回答道,“继续,请你继续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喜欢下雨。”
她的脸上露出了美丽的笑容。
“你也喜欢吗?”她很急切地问道。
“什么?”
“雨。”
“不……我……我其实挺讨厌下雨的。”
她笑得越发美丽了。
“怎么会有人讨厌下雨呢?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美了。看看!快看看!”
他抬起了头,雨珠打到了他的脸上。当他看到这千百万条细线在天地间划过时,他转了起来,她也跟着转了起来。他们都笑了,全身上下都已湿透。最后他们躲到了露台的柱子下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有一半还没被大雨打湿,他点了一支抽起来。
“能给我一支吗?”她对他说。
他把那盒烟递了过去,她也抽了起来,而他彻彻底底地被迷住了。
“你是作家,是吧?”她问道。
“是的。”
“你是从纽约来的……”
“是的。”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为什么要从纽约来这个没人知道的小地方呢?”
他笑了笑:“我想换换环境。”
“我很想去纽约看看!”她说,“我会在城里走上几个小时,看百老汇的所有演出。我会是一位小名人,纽约城里的名人。”
“真对不起。”哈里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她笑了,还是那种让人愉快的笑容。
“没有,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你是位作家。欢迎你来到欧若拉,先生,我叫诺拉,诺拉·凯尔甘。”
他向她伸手致意,她却握住他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撑了起来,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得走了,你不会告诉别人我抽烟的事吧?”
“不会的,我保证。”
“再见了,作家先生,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
她就这样消失在了雨中。
他此时整个人都已躁动不安。这个女孩子是谁?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久久地站在露台上,一动不动,直到天空变成了漆黑一片。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夜幕降临。他在猜她大概有多少岁。她年纪还很小,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他已经完全被征服了,她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还是道格拉斯的电话将我拉回了现实。两个小时过去了,夜幕降临。在壁炉里,只剩下燃烧之后的炭火。
“所有人都在谈论你。”道格拉斯说,“没有人能搞清楚你到底来新罕布什尔做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你在做你人生中最蠢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哈里是好朋友,我不能坐视不理。”
“但是这次不同了,马可。这一次事关谋杀,还有那本书。我想你还没有认清事态的严重性。巴尔纳斯基已经发怒了,他怀疑你根本就不可能给他们拿出新的小说来。他说,你跑到新罕布什尔躲了起来。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现在已经是6月17日了,马可。13天后,交稿日期就到了。13天后,就是你的末日。”
“我的老天,你难道觉得我不知道吗?你就是为了这个给我打电话?为了提醒我当前的处境?”
“不是,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现在想到了一个点子。”
“什么点子?说来听听。”
“写一本关于哈里·戈贝尔事件的书。”
“什么?不行,完全不行。我不会牺牲哈里来拯救我的事业。”
“为什么是牺牲?你跟我说你想去为他辩护,是吧?那么现在你就写一本书来证明他是无辜的吧。你应该想象得到,这会获得多大的成功吧?”
“用十天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情?”
“我已经和巴尔纳斯基谈过这件事了,先要让他们平静下来……”
“什么?你……”
“你先听我说完,马可,别忙着和我抬杠。巴尔纳斯基觉得这是一次天赐良机。他说,由马库斯·戈德曼来讲述哈里·戈贝尔的案件,这绝对是一桩价值千万美元的买卖,很可能成为年度好书。他们已经准备好重新修订你的合同了,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他们打算和你重签一份合同,之前的合同就当失效了,除此之外,还决定付给你50万美元的定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这意味着:只要写这本书就能重振我的写作生涯,这肯定会成为最佳畅销书,肯定会收获巨大的成功,也肯定能给我带来一座金山。
“为什么巴尔纳斯基能给我开出这样的条件?”
“他不是为你而做的,为的是他自己。马可,你还没明白。现在所有人都在议论这桩案子,写一本这样的书,绝对能成为世纪经典。”
“我觉得我无能为力。我已经不会写作了,我甚至不清楚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写过什么东西。至于调查嘛……警察已经在做这个工作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调查的。”
道格拉斯坚持道:
“马可,这是你人生的一次重大机会。”
“我会考虑的。”
“当你这么说的时候,说明你根本没在考虑。”
最后的这句话把我们两个都逗笑了,他真的很了解我。
“道古……一个人真的可能爱上一位15岁的少女吗?”
“不会。”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什么都不敢肯定。”
“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可,饶了我吧,现在别和我讨论这些哲学问题。”
“但是,道格拉斯,他爱她!哈里疯了一般地爱着这个女孩子。他今天在监狱里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当时,他就在他家前面的沙滩上,这时他看到了她,然后就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她。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另外一个人?”
“我不知道,马可。但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戈贝尔这么死心塌地。”
“神奇小子。”我说道。
“他是谁?”
“神奇小子。一个在他的人生中不能再继续前行的年轻人,直到他遇到哈里才发生了改变。是哈里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位作家的,是他让我知道,学会跌倒有多么重要。”
“你在说些什么,马可?你喝酒了?你成为作家的原因是你天赋异禀。”
“完全不是,没有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作家,都是后天造就的。”
“这就是1998年在巴若斯发生的事情吗?”
“是的,他将他知道的全部传授给了我……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你不想跟我说说这个吗?”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那天晚上,我向道格拉斯倾诉了我和哈里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说完后,我走出屋子,向下走到了沙滩上。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在漆黑一片的夜晚,我隐约看到了厚厚的云层:天空阴霾重重,暴雨将至。突然一下子起风了,树木开始猛烈地摇摆,似乎它们也听说了,哈里·戈贝尔的末日即将来临。
我很晚才回去。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发现当我不在的时候,有一个我认不清笔迹的人给我留了封信。信封很简单,没有多余的标记,在里面,我拿出了一封用电脑打出的信,上面写着:
快回你的家,戈德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