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整个山里还沉浸在夜的安逸中,此刻睡的正香,不发出丝毫的声响,是婴儿的熟睡。天地间白雾漫布,如行云,如飞马。又如挂下的丝帐,保护着睡。远处的山峦,光身的树杈,土路边的电线杆在这雾里微显大意。
他,早早的坐在了这个山崖边上。是很早的,他想,悄悄的出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山崖是万丈之深,深谷里雨雾腾起,犹如仙境,仿佛谷里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仙亭神楼,令人向往——至少令他企羡。
他的双眸里云雾也在翻滚,白雾里的水珠,落在他的头发上,洗濯着尘埃,让黑更黑。太静了,他想,似乎听到了时间的脚步声。他昔日爱听的美妙歌谣,爱看的矫捷山雀,全都听不到,见不到了。他很伤心,泪水和着云雾。泪水还是落下来了,落在秋深沉厚重的土地上,不见了。又一滴,随生随灭。他微抬头、对面天空的东方,鱼肚白的那一刹那,橘红色开始慢慢加深,浸透。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他心里对自己说。
他昨天好容易回到这生养他十九年的故土。故土给了他太多太深的感受,也寄附了他最天真,最美好的梦想。。他很爱故土,今天便是特来见他一面的。在他眼里,故土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宝地,孕育了故乡的山清水秀,孕育了故乡的人杰地灵。故土是最美好的象征,寄附着他满满的一颗心。他的心也是最美好的。此刻,它正成为为他泪水的葬地。一股不可抵挡的悲痛正摧残着他已遍体鳞伤的身和心,他很清楚这美好无比的故土将离他的世界越来越远,远得要隔上千重山万道水,直到永远也无法到达,永远也无法接近。那将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正坐着的山崖,从来就是他最钟爱的地方,头枕高山,身躺大地,眼观长空。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壮观啊!行云如流水,飞鸟如音符,一切都是美。稻花香万里。油茶绿千家,一切一切都是幸福。现在的故土正荒芜的可怕。他想,荒芜的故土还未复发,自己拍来不赢就已死亡。只是他未曾料得会来的如此之快。不死又能干嘛呢?他想,自己从来都是厌恶行尸走肉的生活,它与死无异,好比死的人和猪是无差异的。可他却偏偏陷入这他深恶痛绝的生活烂泥潭。
烂泥呀,逃脱不了,反倒越陷越深。
他想到了他的一生。十九年前的一天,他很有幸,来到这个世上。他很幸运,他竟能活到现在。能活到今天真的很难啊。他想。近来,他才悟到世事的沧桑,世道之艰辛,一切都不易成功。人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正将死亡时,自己已发觉,欲拼尽全力营救,却无计可施。如果真有幸运,那么他的一生只是命运恶意义的安排。他的事情,是没有一件办成的,至少是没有一件顺利办成的。这让他不得不时常头痛,沮丧,仿佛有人在幕后策划一样,并且这策划每每得逞。因此他从来都很悲观,消极,对这世界的一切都不抱任何希望。这些日子他更是低迷得厉害。他想了很久,也没找出自己的半个敌人,并且他是不相信真有命运这一套鬼话的,如果上帝是悲哀者的解脱,那么他的解脱只能是无神的有神论。
他的遭遇,他的不幸,他的悲哀,他是不愿再多回想了。回想只能让他更加愤懑不平,更加的恨这个世界。他想好了,此刻他已下定决心,其实早在几天前,他已下定决心了,他不再在这个世上生活了,他蒋奔向另一个世界。那崖谷里就有一个仙境,他将去那里,去那里过仙境里的生活。他也不想过仙境里的生活,只想过着平静的日子,没有打扰。不管那里仙境不仙境,他想一定没有打扰,比这个世界平静。
他一步步地走向山崖,心咚咚跳个不停。橘红色的雾如千万匹狂奔的疯马,充溢了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仍然没有丝毫声响,全如古老的无声电影。他奇怪路居然出奇的长,但总算到了尽头。他立在崖边,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朦胧,突然对这个世界依恋起来,害怕以后再也不能来到这个世界,害怕和这个世界上的某些永远告别。而永远的告别对某些将是最大的悲哀,哀大于心死。
整个山里还是如初的静,对于深秋,这时确实早了点,村上的人依然没有起床。他想起父母。
罪孽啊——他心中大呼。
这个世界固然令人憎恨,但还不彻底的失去灵魂,有些人和有些事还是值得依恋。他想,父母是伟大的,至少是很有苦劳的。自己走到了今天,和父母,没有关系,但自己到今天,绝对对不住父母。他的眼睛湿润了,脸色突然间苍白,肌肉在颤抖甚于那些走向刑场的罪人。眼前翻滚的云雾被初起的太阳光映得通红,仿佛烈士的鲜血洒满天际,又如古老的森林大火熊熊。父母是要彻底绝望了,因为他要永远的离开。小鸟会飞了,便能肚独立生活,父母失了他却不可生存。
泪,突地夺眶而出。他的心酸了,仿佛被醋浸泡着,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有思想在行动。他想,父母好命苦啊,真的,为什么父母的儿子,他,会是这样一个儿子,害得父母的命好苦。他又开始恨自己,恨不得要亲手杀了自己,可惜他身上没有带刀,抑或任何武器。不过,他无须用刀,也能结果了自己。
可是,他却后退了两步,离山崖愈加的远了。他想,他不能就这么离去。他从来就是一个知理晓义的人,他知道百善孝为先,想自己为孝也就罢了,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岂不是给罪孽深重的自己再加一罪。自己就算到了那谷底,过了仙境生活也未必心安宁静,与其如此,倒是退一步的爽快,暂且留着性命,换取幸福,报答父母,再走也不迟。这样倒可以减轻自己的罪。他嘴角边微微一笑,深沉的神秘,胜过蒙娜丽莎。他转过身子,背着山崖,他又想到了他的梦想。
他有梦想,他的心中,或者身后藏着一个梦想帝国,但不为人知。他曾经说,只是对自己说,他要拯救这个社会,整个人类。他要改变这个肮脏的世界,要让它重新光辉万里。也许他想做一个救世主,一个善良的救世主。他想,他的梦想太大了,大得宇宙都要撑破,他不得不把它收小,收成了“救世主”三个字,仿佛孙悟空把装有仙桃圣梨的袋子变小好带回花果山。但是救世主的分量并不收小。
这是唯一可以用来报答父母的,他的脸有了几丝笑意。刹那间,笑意全无,脸上的表情异常,仿佛那发疯四窜的云雾,令人捉摸不透。也许他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也仿佛看到一轮新生的太阳被粉碎了,掉下了山。从此人间永远黑暗。他猛一转身,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又回到了山崖边。鸟瞰着谷底散漫的云雾,依稀看到了长亭的一角,香阁的半檐。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挑重担的人卸下担子。
太阳已经升起,橘红消失殆尽。天地间的云雾就要消逝了,奔腾不停,其势更猛。
他想,如果有来世,他一定还要做父母的儿子,不是今生的儿子,是来世的儿子,把今生的、来世的一同报道给父母,他不相信有命运,而愿意相信有来世。
他没有用力,便跃起身……几颗石块,向崖底落去。谷中的云雾四散开来,现出了一个洞,但很快又被弥合了。
就在这弥合之际,太阳射出了它最强烈的光。天地间的云雾终归消逝了,无影无踪。清水,远山,天空,全都透明的展现。一只灰色的鸟从枯萎的从林间直冲云霄,接着是一声鸣叫,惊心肉跳。
从村子里传来阵阵婴儿的啼哭,清脆,响亮,诱人,又是一阵炮竹声,热热闹闹。村落间的一处,几团青烟。
作于2004年11月16日,2005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