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莉小姐每天要给啵啵洗几次澡，特别是临睡前，洗了，用干毛巾擦，直到把啵啵的皮毛擦得没有一点儿水汽才罢休。然后叫啵啵睡到床上，不准随便下地。要撒尿，必须叫唤两声，要拉屎，得叫唤三声。啵啵碰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的主人。
最让啵啵受不了的是，大热的天，马莉小姐给他穿上马褂，说是“酷”。
的确，啵啵的体态，是狗中最棒的，母亲是西欧牧羊犬，父亲是本地体型最大的猎狗，标准的混血儿。人们都知道，混血儿是最美丽的。穿上马褂，那样子，真是玉树临风，酷毙了。但凡人见了他，都投来惊羡的目光，同学狗见了他，嫉妒非常。但是啵啵思谋着逃走了，他受不了锁链的束缚。他要自由，他要无拘无束，他不要脖子上的家伙！想归想，不过没办法，铁链就像长在马莉手上。其实，马莉就算把他放开，也出不了学校，到头来还是得被锁上。要出去，有什么办法呢？
看看其他的学员，也是穿着花花绿绿的外套。集合时，如一片花海，很是好看。
啵啵时刻想着逃走，至少，希望铁链从脖子上消失。
铁链，可是铁的，咬不断。他没事试着咬，马莉只是冷笑。
“傻瓜，你是咬不断的。”马莉说。
“我没想着咬断。”啵啵辩驳说，“我觉得这种味道很好。”
马莉想了想，说连咬三百口，否则，不准吃饭。啵啵觉得委屈，但没有办法，站在马莉面前，咬一下，数一次。数错了，又从头开始。
啵啵不知道自己咬了几百还是几千，只觉得咬出了甜甜的咸咸的味道。是嘴角流血了。
“下面，我给你念一篇文章，也许终生受用。”
也不管啵啵同不同意，马莉开始用狗语念起来——
题目叫《安分》。
“既不能使别人听命于我，又不能接受别人的命令，这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啊！”齐景公说这句话的时候，声泪俱下。以一国之君，因为国力不如吴国，不得不违心地把女儿嫁给吴王做妾，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下辈子，我做和尚或道士去，”他说，“如果再投胎做人，一定远离名利场。”
一千年后，景公真的再世为人，取名叫嗔。十八岁那年，他如愿进五台山做了一个小沙弥。可寺庙也并非他所想象的众生平等，高高在上的是主持和尚，平日里虽不怎么虎着脸教训人，但如果有人违背了他所立下的规矩，他那平静的脸上那双慈善的眼睛也会泛起寒意，那寒意甚至能杀人。主持之下是若干长老和尚，平日里把眼睛睁得比箩筐还大，盯着下面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再下来是一大群师兄，师兄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嗔，你的任务是每天早上把尿桶弄出去洗刷干净。”
“嗔，打扫院子。”
嗔新来，不得不干。使使小性子，罚你一天不吃饭。
前世贵为一国之君，不得不听命于人，如今踏入空门，竟也不得不受人指使，嗔憋屈，一怒之下离开了五台山。
到哪里去呢？走啊，走啊，他突然想到了武当山。去做道士吧，据说做道士最逍遥。于是他一路南下。
来到汉水，他碰见了转世的孟子，现在是江边的一个老教书先生。两个人还谈得来，嗔便向先生诉说了自己心中的苦恼和疑惑。
“你完了。”先生说，“要想不受任何人约束，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并且，这个地方谁也不能知道。只要有人群居，就必然要有领导和被领导，就算夫妻，只有两个人，还有为领导权争得头破血流的。如今你要去做道士，如果不能接受道教的规矩和管束，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嗔几乎绝望了。
“以你目前的威望和资历，你觉得别人会乐意接受你的领导吗？”
嗔认真想了想，只好摇摇头，承认不能。
“那么，以你目前的资历，居于人下，你觉得委屈吗？”
嗔一时语塞。
先生接着问，“你觉得你可以脱离人群，独自生存吗？你能忍受那种真正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吗？”
嗔似乎有所领悟。“请您继续说下去！”
“我告诉你吧，我们儒家，讲的是忠孝节义，礼仪廉耻，做人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政治清明，则为朝廷效力，不遇明主，则像我这样找个地方窝起来，装孙子。佛、道讲究的修心，虽有职位高低之分，但无关名利，而且，修为高深的人认为，修行从卑微处开始，就如修建高楼大厦，最为关键的是基础建设。如果所有的材料都不愿屈居地下，说，‘我非尖顶不去’，那么，你觉得他能上到尖顶么？至于尊卑，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认为有尊卑则尊卑自分，你认为无所谓尊卑则万千肉身皆为肉身。心系名利，灵魂无依，昼夜难寝。忘却名利，无忧无惧，无烦恼根。”
“我明白了。”嗔神色开朗起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又不要名利，跟我没关系。”啵啵似乎没脸，辩解道。
“犟狗，还狡辩！你不安分是真的，我马莉是什么人，看不出？”
啵啵想了一回，忍不住问，“写文章的这个人是谁啊？”
“这个人叫皮石生，怎么啦？不服？”马莉沉着脸，问。
啵啵退缩了几步，畏畏缩缩地说，“老师，他是石头生的，石头不动，他当然这么说。再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呀？”
马莉怔了怔，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瞎说！这篇文章的名字叫《安分》，你记住名字就好了，安分守己，在任何时候都不错的。你现在不知道什么叫名利，将来可说不准，对你将来总有用的。”马莉训导完，拿一块薯片塞进嘴里。“再犟嘴，小心又让你啃铁链。”
“哦。”啵啵只好垂下眼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