啵啵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晚上躲在桥孔里，眼前老是白花花的一片，耳朵里老是铁器刮毛的声音。实在受不了那种邪乎的刮毛声，他躲在夜市里，钻进吃夜宵的人们的桌子下。听着人巴拉巴达的嘴巴张合咯吱咯吱牙齿咬嚼的声音，觉得人们的牙齿咬嚼的是自己毛皮底下的肉，皮毛下的血肉被拉起如橡皮筋，牙齿一松动的刹那，猛地弹回，如此周而复始，身子随着人的牙齿咬嚼切磨瑟瑟颤栗。
啊啊，无法活了。啵啵绝望。啊安分，安分就是安逸。当初，为什么不好好体会马莉的话呢？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他开始怀念在学校的日子，通过怀念，希望努力缩短与人的差距。
他决定无论如何，跟着那位和善的老人，直到他收养自己。
天亮了，老人的身影出现了。啵啵百般灵巧地迎上去，围着老人欢跳。老人大步走着，时而向他招招手，啵啵心里马上生出有了依靠的厚实感。他跟着老人，快乐地跳着舞，俨然一道美丽的风景。
老人到家了。老人的家在啵啵不知名的小区，左一幢楼房，右一幢楼房，老人在一幢楼房底下打开电梯，进去了，啵啵也跟着进去，老人叹了口气，没有表示出不许可。够了，啵啵。他对自己说。老人进了自己的房子。啵啵不愧是受过教育的狗，没有主人的许可，不进去。他在门外蹲下，伸出舌头，半闭着眼。
老人端着茶杯出来了，用纯粹的狗语对啵啵说，“你的主人呢？”
啵啵难为情地把嘴挨在楼板上，摇一摇尾巴。
“哦，我明白了，你的主人抛弃了你。”老人自言自语，“难怪，城里人高兴时养着你，不高兴时抛弃你。可是，我家里的人不准我养狗了，说是市区内养狗不方便，你跟着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上过学。”啵啵终于说话了，而且是人的声音，是人的语言。哦，啵啵，你，为什么有强烈的说人话的欲望呢？在收容站的那些日子，你差不多忘记了自己会人语。
老人大为惊奇，张开两条手臂，脖子呈一定弧度尽量伸长，像一只要飞的大鸟，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你还会说人话？百年一遇的狗，会说人话的狗！”
“我叫啵啵。”
“哈，奇了！”老人兴奋地说，手舞足蹈，孩子一样，不过很快神情黯然。“看你的运气吧，等他们回来，集体决定。”
老人提着篮子去买菜，啵啵跟着。老人告诫啵啵，任何时候，不可以学人说话，因为知道这点常识的人寥寥无几。老人先不去菜市场，进了一家餐馆吃早餐，特别地给啵啵要了两个猪肉包子。
啵啵正吃着，猛可里见杀狗的屠夫骑着摩托来了，到了餐馆门口，猛一踩刹车，摩托“叽”的一声，停下了。屠夫胖胖的身体往前俯了俯，马上朝后拗去。屠夫用脚勾好支架，笨拙的身子跟着滑下来，把摩托后面的口袋解下，往角落里一扔，对厨师说，“告诉你们老板，狗肉送来了。”
厨师问，“多少？”
“八十斤。”
“只怕要不了这么多。”厨师说，“做包子，一天一只狗就够了。”
“你们老板说了的。告诉你，货紧，你不要，就没你的事了。”屠夫看了看在一边吃包子的啵啵，“咦”了一声，“这条狗好！”
啵啵听着，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地缩紧脖子。
“好看家狗，我杀了半辈子狗，就没见一条好看家狗。”屠夫说着，叫来两个狗肉包子，二两酒。
厨师把包子和酒送到屠夫面前，笑着说，“杀狗的人养狗，没听说过。”
“你也小瞧了我。”屠夫说，“好狗我还是喜欢的，只可惜，这狗？”
屠夫看了看桌子上的人，又说，“这狗是谁的呢？”
“齐老头的，你敢要吗？”厨师笑着问。
老人也不言语，只顾吃面条。
屠夫不说话了，喝酒，大口大口地吃包子，吃完了，又叫，“还来两个。”
老板的儿子抱了小猫出来，用绳子缠猫的脖子，屠夫先看见，马上阻拦，“小朋友，做人要有爱心，知道吗？不可以虐待小动物的。”
“你还杀狗呢。”小朋友反驳他。
大家哄堂大笑。屠夫自己也笑了，他笑的模样很怪，眼睛是笑，大嘴咧开的样子像哭，他说，“你不懂的，伯伯杀狗，是杀野狗，被人出卖的狗，也是为了生存。对看家狗，还是有感情的。”
于是，屠夫讲起自己还没做屠夫的时候怎么养狗，怎么爱护狗。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铁锈和油腻的纸币交缠着的东西，小朋友歪着头听，大人们几乎谁也没听他的胡说八道。
“啵啵，吃完了吗？我们走。”老人放下筷子，招呼啵啵。
“您老就走？”屠夫问。
老人的脸像一张没有写字的发黄的纸，没有任何内容可读，“不走等你杀我的狗？”
屠夫尴尬地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