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美国人
按照对华人的态度，可将美国人分为三种：友好的、中立的和敌意的。
先说敌意的。老公来访期间，有一次我们在市中心逛至日暮，因慕波士顿龙虾美名，去了一家海鲜餐厅。落座之后，一位过了知命之年的白人服务员过来。
“想吃点什么？”他面无表情。
“我们先看看菜单好吗？”我微笑着。
英文菜单看得我们一摸黑，不知究竟是什么菜，也不知怎么个点法。
须臾，他旋风般刮过来，并拿好纸笔，倚马可待的样子。
“究竟要哪个？”他催促着，似乎不容迟疑。
吃西餐就像英勇就义，我们不想钱花得不开心，于是仅问了龙虾的大小，便懵懵懂懂地点了仓促下单。
很快菜上来了：一只龙虾，一盘炸薯条，还有一份炸的什么肉，几小片烤面包，外加一小碗调料和番茄酱。
就这些？我们感觉云里雾里的。
“慢慢享用。”还是石头一般硬。
看来上完了。开吃。那只大龙虾张牙舞爪的，倒像是在吃我们。
丁宝进来就睡着了，我一手抱着她，一手吃着炸薯条，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在龙虾很美味，老公吃得开心，我们说说笑笑，不和他一般见识。
快吃完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没看时间。波士顿夏时九点天才黑。“呀，十点半了！还有没有地铁？”老公惊呼。我这才想起，忘了看末班车的时间。
来了一个多月，天黑则坚闭门户不敢外出，因为校方刚发了通知，不久前某留学生夜里被枪击身亡。
如果没有地铁了，Riverside离那么远，可怎么回去呢？本来这顿饭已经很让人吐血了，如果再叫出租回去，不堪设想。
正巧，这位老服务员走过来，我便问他末班车是几点。
“不知道。”他脸上像结了冰。不知道也不关心，天底下竟有这么冷漠的人。
我急忙给朋友打电话。谢天谢地，末班车到十二点半。
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些薯条。他走过来，问可否收拾餐桌。我们说等会，他吊脸走了。
我们既觉郁闷，又觉好笑。后来，买单的时候，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送走我们。
论理必须付小费的。但这种服务，我们一个子也没给他。
Chris的父母从亚特兰大来波士顿，他们说所到之处皆如沐春风。我说起这事，他很吃惊，说人人都知道末班车的时间，何况他就在那里上班。但的确有些人种族主义深到骨子里，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这么极端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比较中立的，他们对待中国人，亦不觉得中不中国，反正只当个人就是了。他们不会对你特别热情，也不会特别冷漠。
Evan就是这样的人，今年三十岁的他，在一家房屋租售中心上班。有段时间我找房子找到要崩溃，与人合租便宜，但别人往往不愿意与小孩住，自己单独租又太贵。Walker中心因油漆含铅，按照麻省法律，我们是铁定不能住的。
按照波大给我们的信息，找了几家房产中介，说明情况后，对方都说找找看再打电话给我。可全部石沉大海。美国人的懒有时难以置信。
喜欢Newton Center，所以想住在那里。非常不情愿地走进Evan的公司，因为要付一个月房租作为佣金。网上的海量信息，每天晚上查看时让人兴奋，似乎房子随时可以到手，但白天便肥皂泡似的一一破灭。
Evan是典型的波士顿绅士，彬彬有礼，不冷不热。他公事公办地帮我看了个两室一厅，因为Chris和Yulia说如果价钱合适，他们想搬出来和我还有丁宝住在一起。约好了星期一上午去看房。
但星期天我们去了纽约，要周三才能回来。周一下午Evan发了个短信，说不能看房了，能不能晚几天，他说好。
后来回来后，情况有变。Chris他们担心钱不够，所以不能和我们合租了。老公马上要走，找了大半个月，房子依然没有着落。
情急之下，给Evan又打电话。他说你过来吧，我们再找找看。我在地铁上简直要哭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着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出来受这份罪。
到了办公室，Evan看出了我的焦虑，问了我的情况，然后帮我在网上搜了一些，并打电话过去，很快落实了几个。他开车带我去看。差不多要定下波大附近的公寓房了。
可Walker中心忽然又说再帮我向董事会争取争取，毕竟丁宝马上五岁了，与六岁实际上没太大差别。
我很不好意思告诉Evan，我不能租了。他说没关系，如果能争取到这边，那再好不过。
去看房的路上，我问他：“很多人都说美国是天堂，你觉得呢？”
“在某些方面是吧。”他说，“但是在哪里生活实质上都差不多，无非是养家糊口、抚养孩子。”
我们也聊到中国，他对中国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七八十年代，大有皱眉头的意思。但他一点也没有歧视我。对于他来说，只有这个人与那个人，不存在白种人与黄种人。
Evan这样的人可能很多。但有时也会遇见对中国热情洋溢的人。
还是去海鲜餐厅那天傍晚，老公为了不虚美国之行，决定要在波士顿吃一顿龙虾。在网上搜了一家餐馆，按图索骥找过去，门外有菜单。
我们正在看，有人吃完饭推门出来，说不要在这里吃，既贵又难吃。
“你们想吃海鲜吗？我们知道一个餐厅，很有名的，离这里不远。”他笑道。
“是吗？那太好了，我们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
于是他和两个女伴带着我们走。
“你们从哪里来的？”他问。
“中国。”我们说。
“哇！太棒了！我很想去中国看看。”虽然不知道中国哪里让他觉得棒，但这话听起来让我们很骄傲，很受用。
“我叫Stephen，这是我妻子和我朋友。”他介绍道。
他们三个和我们一路走一路聊。Stephen来自德克萨斯州，是个律师，在波士顿开了家律师事务所。他说波士顿是个很现代很城市的地方，“你可能觉得这里的人有点冷，但南方就不一样了，还有西部，那里的人要朴实很多。”
“哪天有空，我们大家一起吃午餐吧。”他给我留了电邮和手机号。
我受宠若惊。来了一个多月，看到的都是地铁上那些冷漠麻木的表情，传说中的友好和阳光没遇到几个。
大约走了十分钟才到了他说的餐厅。在路口道别，他们又转身往回走。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专程带路。”
“没关系，正好散散步。”他们三个很灿烂地笑着离去。
在纽约回波士顿的大巴上，也曾遇见这么热情的人。那位先生老家在波士顿，现在在纽约工作。他和我们坐一排，问我们在纽约玩得怎样。
“完全是观光客的性质，你可以想见的。”我说。
“纽约有趣的地方很多，但你们时间太短了不行。下次你们来，我带你们去些很好的地方。”他说在纽约有自己的工作室，做图片设计。“纽约绝对是文化前沿。”
他又问我们又没去过哈佛广场附近的中餐馆，其实我们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却很认真，强力推荐，并当即打电话问朋友那家餐馆的中文名字。
大巴中途休息时，他下车去了便利店。我们也下车带丁宝活动活动。片刻，他从店里出来，给我们一家三口各自买了零食，有酸梅，有饼干和巧克力豆。
如此热情，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好人史蒂芬
有时候，一整天都是灰暗。
有时候，一整天都是光明。
心情就像时雨时晴。但灰暗很快过去，光明却可以照耀前程。
上午看到Stephen在十天前的信，其实是自己的疏忽，我唯心地认为是注定。房东说不能退我全部押金时，我写信问他这样是否合理。
看到他的信，连忙打电话到他办公室，他说可以帮我要回全部的押金，但说最好我过去面谈一些细节。
正好下午要去书店，于是立刻动身顺路去找他。
他的办公室在南站。出了站，感觉像到了纽约，高楼林立，我从不知道波士顿也有这样的地方，除了市政中心和一些大学有几栋摩天大楼外，其余很少有超过三层的建筑。
时值中午，烈日炎炎，写字楼里白领出出进进。从地铁站走两分钟，就到了Stephen办公室所在的大厦。穿高跟鞋小心翼翼地朝电梯走去，依然对这种地方感觉不适。
出电梯看到Stephen，他看到我就说：“真是糟糕你卷入了这样的纠纷。”
他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一个实习的俄裔女孩作为他的助理，我们在会议室很正式地谈这件事。
“我从业十三年，来波士顿三年多了。你知道，像你这样的纠纷很多，但房东没有理由这么做，押金只是保证你走时房间里没有任何损坏。”他说。
我知道在中国是这样的，但不清楚在美国是不是。问了美国朋友，他们说如果没有签合同，恐怕很难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但是我们没有签合同，只有一张押金收据。”我问。
“没关系，有收据就好。”
我拿给他看，几乎失笑，因为那收据还是我写的。当初房东太太说没有必要写收据，我还是坚持写了，她说她不会写，我只好自己写，让她签了字。
“有她的签字就行。”Stephen让助理去复印了收据。
“会不会上法庭？我不想给她太多麻烦。”这是我最担心的，虽然他们无义，但她带着两个孩子毕竟也不容易。
“最好不上法庭。你要知道，就算你同情她，想给她一点钱作为安慰，但是她不可以扣你的钱。那是不一样的。”Stephan说，“这样吧，你回去先跟房东谈，就说我的律师说了，你们必须退我全部押金。如果他们不肯，我就写信给他们，让他们找律师跟我谈。”
他接着说：“我想他们会同意的，毕竟押金只有520元。如果要找律师，那可是一大笔钱，在这里律师一小时收费是400多，法庭的受理费是2000多。”
“啊？这么多！”我很惊讶，也是暗自担心的问题。
“但是Yage，你放心，我们对你的服务完全免费。我和Siri（他妻子）都喜欢你和Cherry，你们在这边不容易，我们要赚也是赚那些公司的钱，对于需要帮助的好人，我们不收费。”Stephen看出了我的担心。
我难以相信，毕竟我们萍水相逢。和上次他和Siri带我们去海鲜餐厅一样，我又一次感觉上帝的爱。
“真是太感谢了！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们对我这样的一个陌生人、一个外国人这么好！”我几乎要哭了，想到自己同胞的苛刻。
谈完正事，Stephen说一起到楼下吃午餐，因为和Yulia约好了一点钟在书店见面，于是婉拒了。
“那好吧，下次和Siri，我们可以聊些愉快的话题了。”他不像我的律师，更像我的朋友，一个可以无条件信赖的朋友。
傍晚，在回家的地铁上，我望着余晖洒在宁静的海面，感觉自己如此有福。
市政广场上的乞讨者
他躺在臃肿的轮椅上，躺在阳光下。
阳光洒满他褴褛的衣衫，洒满他花白胡子的脸。
像其他被遗弃的事物，他躺在那里，被遗弃。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什么能留住世界匆匆的脚步。
他的目光如一口幽深的井，井里是他一生的回忆。
他的身体已经死去，仅面部和左手可以微微活动。他的胸口放了几张一美元的纸钞，还有几枚硬币。
纸钞在风中像鸟儿的羽毛颤抖，几乎飞去。他的手只能够到旁边轮椅控制按钮。
这位老人是谁？他的子女在哪里？他晚上睡在哪里？
有一次，我和丁宝在市政广场再次见到他。我让丁宝将一美元放入他左手边的小杯子里。
他笑了，很温暖地笑了，对丁宝说：“Hi，how—are—you？”
他说的很吃力。“What’s—your—name？I—am—Charle.”
Charle，当他说自己的名字时，他的一生似乎从我眼前走过。上帝啊，想想Charle曾经也是像你我一样美丽的年轻人。
“Her name is Cherry.”我大声说。
“God—bless—you，Cherry！”Charle的目光很深，深得仿佛望见天堂。
我说：“愿上帝也保佑你，Charle。”上帝爱我们每一个人，自然也会照顾好Charle的。我希望如此。
Charle的脚底下踩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居然是T.S.Eliot的诗集。
“你喜欢Eliot吗？”我问他，他没听懂，我大声重复了一遍。
“是的，Eliot，I—love—him。”他说。
他喜欢Eliot。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乞讨者。我再次试图想象Charle的一生，但无论如何，那一生已经过去了。
每次去市中心，总能看到Charle，他如同一道风景，若存在，若不存在。
每次看到我们，他总会笑着说：“How—are—you？”我却不知怎么回答。我不能问他：“How are you？”也不忍听到他说：“I am fine.”
愿上帝保佑Charle。
孤陋寡闻看美国
一直在想，美国人的好德行应该与两件事有关：大自然与基督教。
在美国，如果麻州能代表美国的话，很少人住DOWNTWON，那里的公寓只有学生和极少数单身青年住。白天开车去那里上班的人，下午早早地回到自己的家中，享受绿树环绕、花草飘香。
周末上午，他们喜欢在花园里干活，剪剪花枝，割割草，要么躺在花树下的吊床上听鸟叫。
任何时候，超市和商场都没有人语喧哗，虽然已经走过工业时代，购物还没有成为他们生活的主题。
每个人都喜欢享受夏天，路上从未见谁撑太阳伞，孩子们在阳光下尽情玩耍，少年骑单车，中午的海滩上总是有人在跑步。
说来好笑，白人喜欢小麦肤色，有一次我告诉美国朋友中国女孩子夏天出门总要撑伞，他们露出很惊讶的表情说：“那也太可笑了吧！”似乎在太阳下撑伞是件很荒唐的事。
除了DOWNTOWN寥寥可数的高层建筑设有地下停车场，几乎没有人把车停在地下。有时你会感觉北美大陆真是广袤无比，虽然三百多年来，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源源不断，而仍旧是地大物博、人烟稀少。
DOWNTOWN只是很小的一块，好比是深圳的东门或北京的西单，此外谓之城镇亦可、乡村亦可。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城镇的房子盖在树林里，而乡村的房子盖在森林里。如果站在蓝山保护区的小山头极目眺望，你只会看到莽莽山林，几乎没有城市的影子，因为没有高楼林立，根本就只是一两层的HOUSE而已。
就北昆市来说，它自己的市中心几乎都是一层的建筑，散落着冷冷清清的一些店铺。平时上街，偶尔遇见几个人，无不是闲适从容的样子。房东说，夜工美国人没人愿意干，都是中国人抢着干。虽然北昆有不少中国人，但绝大多数在餐馆超市等底层辛苦谋生。这其中有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也有主客的不同。然而，中国人的勤劳激起了一些民愤，尤其是那些生性懒散安于享乐的南美人，他们觉得可恶的中国人逼得他们没法活了，因此恨恨地歧视他们。
孰是孰非，各有道理，只好以不辩辩之了。
在DOWNTOWN的人，都有一种文明的冷漠，大部分矜持戒备，带着城市人的绝缘面具。而走出那片狭小天地，美国气息就扑面而来。迎面走来的人会朝你微笑，甚至打声招呼。北昆人有传说中美国人的淳朴热情，他们不会视而不见地走过你身旁。
有一次，我带丁宝经过一户人家，男主人正在门前花园修建灌木，篱笆上有张画着兔子的牌子，丁宝说：“RABBIT”，那是她刚学会的一个词。男主人停下手中的活，走过来问丁宝：“想不想看一下兔子？”丁宝点头。于是，他进屋把兔子抱了出来，那只胖乎乎的黑白杂色的兔子真是可爱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