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殡仪社的接待人员，都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能主动和人握手，不能主动跟人交换名片，若受邀出席丧宴，不能主动给别人夹菜……毕竟是比较特殊的职业，生怕给那些有讲究的人家沾染上晦气引发不必要的争端。
而端木云夏所坚守着的另一项规矩，就是绝不会和人说“再见”……原以为经过那场误会，老爸会横眉竖眼地赶走这个浑小子，可痛定思痛的端木家老爸，本着“一个女婿半个儿”的原则，对叶葳蕤反而更加照顾。
但从此叶葳蕤对端木云夏毕恭毕敬，每日端茶送水无比小心，这位看似柔弱胆小的师姐，被激怒了居然也像个母老虎。
而端木云夏颇有几分欣慰地觉得，新师弟在她的武力胁迫下言听计从，很少再犯那些低级错误，最近的生活十分平静。
转过眼，就看到了被她教育了一顿，收起笑容变得一脸肃穆的叶葳蕤，正面瘫着一张脸，中规中矩地对着出门的死者家属鞠躬，“欢迎下次光临。”
“殡仪馆我们光临个屁！”
为什么你的胆子会这么大？
殡仪馆做接待人员的少女，遇见了家中曾是开饭店的少年，相处之间磕磕绊绊，趣事不断。
但后来端木家老爸还是欣慰地说：“我家女儿端木云夏，近来越来越像个接待人员的样子啦。”
见到死者家属们到来，先轻言细语安慰着，稳定住他们的情绪，再送上一杯水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要求，最后协调殡仪馆按照他们满意的方式去办。
就连包住骨灰盒的红色包袱，如今也已经叠得有模有样，捏住两角轻轻窝起，将那个黑色的“奠”字正好放在中央。
不管做什么事，都认真到一丝不苟，这也是她最大的优点。
即使端木云夏瞧叶葳蕤再不顺眼，他的努力却也被一点一滴看在眼里，已经开始努力改正在家里饭店帮忙时那些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口头语。
原本以为两个人就可以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下去了，但是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那天凌晨，殡仪馆就紧急迎来了一批人，端木云夏一没留神，看见了那具几乎是被烧成炭状的尸体。
哪怕再怎么坚守职业素养，也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她惨叫一声掉头就跑，面子和里子统统丢得啥都不剩。
闻讯赶过来的是叶葳蕤，他跟她并排坐在天台上，一下下拍着她的肩，老气横秋地安慰着她：“师姐，你别怕啊，那些只不过是不幸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所留下的遗体罢了，看淡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端木云夏抹着被吓出来的眼泪，原本还没觉得什么，被叶葳蕤这么一劝委屈反而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整天面对那些恐怖的尸体，沉浸在家属们悲哀的气氛里，时间一长，连整个人都变得消沉和郁郁寡欢。
此时正在楼下忙得团团转的端木家老爸无比悲愤，女儿和徒儿双双跑得影儿都不见，这烂摊子要自个儿来应付，这委屈的到底是谁呀。
叶葳蕤拿着手绢笨拙地给她擦着眼泪，无比真诚地劝她：“师姐，别哭了，以后你害怕的时候，我就替你去接待那些人吧，我是男的，胆子大，你看我就一点都不害怕。”
听到这句话，她对叶葳蕤印象总算是转好了一点，端木云夏转过头上下打量着：
“你怎么做到不怕的？有秘诀？”
“师姐你也知道，我家是开饭店的……”
“嗯。”
“所以我不怕啊……”他故弄玄虚。
“可是这个不一样，就算是你之前见多了饭店里杀鸡宰鹅的……”
“对啊，师姐，但是当面对着惨烈的景象，你就可以想象成……红烧大肠，酱爆眼珠……”
“额……”
“师姐、师姐你怎么啦！”
那一天，有着优秀脑补能力的端木云夏极其没出息地在天台上吐得天昏地暗。
我家女儿，就托付给你了后来，叶葳蕤从醉酒多话的师父口中，得知了端木云夏不会对人说再见的理由。
小时候的她，闹着要去爸爸工作的地方玩耍，妈妈拗不过她只好应允将她送去。见到爸爸的她快乐地对妈妈挥手说着“再见”，而却没有料到，妈妈在回家的路上不幸出了车祸，她再次见到的，却是妈妈冰冷的遗体。
从此，成为殡仪馆接待人员的端木云夏不会轻易对人说“再见”，她固执地认为像她这种工作的人，没人会希望听到她说“再见”，所以这样的女孩，即使外表看起来开朗而有朝气，内心却依旧脆弱而柔软。
端木家老爸端着酒杯醉眼蒙眬，却是真心实意地感慨道：“葳蕤啊，你是个好孩子，这个我从多年前早就知道，我家女儿，就托付给你了。”
叶葳蕤正襟危坐，“是的，师父。”
两个人坐在月夜下的长廊里，隔着一个小酒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起夜的端木云夏打着呵欠走过，不知怎么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
她浑然不知那个老爸就这么把自个儿卖了，幸亏是老爸喝了点酒才真情流露，不然要是往日，没准会按猪肉的价格把她论斤卖给叶葳蕤。
不过她也敏感地发觉，叶葳蕤对她的照顾渐渐多了起来，遇到恐怖的活儿自己抢先冲在前，劳累时记得关心地问上一句，就连自己在工作上，也极少再出现那些口头语的错误。
那天他们又受邀去参加一场丧宴，这家儿女们本着孝心，殡葬方案朝令夕改，对细节几乎是鸡蛋里挑骨头，忙得接待人员全部人仰马翻，估计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会叱责一声：“造孽！”
导致到场落座之后，饥肠辘辘的众人开始大快朵颐，开头还矜持着，吃得太没形象对死者不敬，可都敌不过咕咕叫的肚子，饭桌上几乎霎时一番你争我夺的场面。
坐在端木云夏身边的叶葳蕤，眼疾手快地伸筷子夹住了烧鸡的鸡大腿，手腕一转就把猎物落在了她碗里，了却心事之后继续挥动筷子奋战。
直到想起殡葬人员不能主动给人夹菜的禁忌，他才颇为紧张地看向对此类事情要求格外严格的师姐，却发现端木云夏正歪着头，细细地吮着手中的大腿骨，唇角似乎还带着笑。
“师……师姐，你不忌讳？”他小心翼翼地问。
“哼。”她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却当真慢慢点了点头。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想着她、照顾着她，老爸终究是个粗枝大叶的男子，表露温情什么的对他而言，太过于奢侈。
叶葳蕤看着她，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有时候，一份温暖和善意，足以破除心中坚守的迷信。
我喜欢你，你到底要不要给？
张姐生了个男孩，端木云夏和叶葳蕤围着他逗弄，几乎爱不释手，整日在阴郁环境中工作着的张姐，也露出了幸福和满足的笑容。
生、死，如同一场轮回，让人只能敬畏并顺从。
即使两人最近已经足够小心，可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人，情绪脆弱不堪，那么容易，就歇斯底里。
那天，叶葳蕤对着擦着眼泪的家属们，恭敬地道上了一句：“请走好。”
“走什么好，走了的是我们家的丈夫啊……”悲痛的女子猛然失控，号啕大哭，叶葳蕤没想到这类话也会引发麻烦，顿时手足无措。
端木云夏看着他，忍不住感慨万千，心中涌现无尽的悲凉。
当天晚上，端木云夏和叶葳蕤合力将喝闷酒睡着的老爸拖回房间，自从妈妈去世之后，爸爸经常酩酊大醉。
“师姐，师父他也是个很寂寞的人。”叶葳蕤轻描淡写地说着。
端木云夏无语地点了点头。
“师姐，我们出去走走吧。”他对她伸出手来，在月夜下，他的笑脸如同沾染了洁白的月光，俊朗到让人看不清晰。
那天他们翻墙进了游乐园，在跳跳床上跳得筋疲力尽，彻底抛弃了心底那些阴霾，玩闹得像个孩子。
端木云夏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开怀地笑出了声。
两个人渐渐平静下来，并肩坐在跳床上，眺望着遍布繁星的夜空。
“师姐，生和死始终是无可掌控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就是抛弃那些悲哀和怨恨，能尽力活得开心一点。”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劝她。
端木云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只可惜我们所在的工作地点不是很吉利，似乎并不适合谈情说爱。”他轻松地说着，语气里还带着开玩笑的意味。
谁说不适合谈情说爱，那一天居然就真的有个姑娘，在送葬时哭得晕厥过去。叶葳蕤体贴地将人抱到休息区，一直陪着她悠悠醒过来，递上一杯茶，絮絮地好言安慰着。
那个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葳蕤，手捂胸口心脏怦怦跳动，明显是一见钟情的先兆，推门进来的端木云夏正好看见她脸上的红晕。
她黑了一张脸出言讽刺：“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善哉，善哉……”
没想到的是那个姑娘居然就黏上了叶葳蕤，三天两头往殡仪馆跑，但又找不到什么好借口，只得每日拉着叶葳蕤，要求他帮忙介绍殡仪馆内花圈店里好看的小纪念物。
“你怎么又来了？”
“这次，是我的一个朋友又死了，我想请你帮忙。”
“‘又’？敢情您的朋友是可以‘死去活来’的？”
端木云夏眼瞅着自家师弟每天被揪着来来去去，甚至连工作都受到影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而且这姑娘的追人方式也有待商榷，按她这么个借口的话，还没等她追上叶葳蕤，她的朋友先“死”了一圈儿了。
“我喜欢这个莲花灯啊！”小姑娘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好，我去和老板说一下，我买了送给你。”被逼急的叶葳蕤恶声恶气地说，早已完全忘记了“不能主动送人礼物”的禁忌。
她喜欢了你就给？端木云夏心中不忿，大步走过去，伸手一拉就顺利把人抢了回来，当着面脸不红、心不跳地拆台：“叶葳蕤，我喜欢你。”
在场所有人呆若木鸡。
你最好快点放开我！
成功控制住了全场的端木云夏似笑非笑地挑眉，“你要不要给呢？”
来纠缠叶葳蕤的姑娘沮丧着一张脸落荒而逃，她轻描淡写地讨人情：
“喂，还不感谢你师姐我给你救了场？”
“我还当你是认真的……”叶葳蕤一手扶额，无比失落怨怼。
“你想多了。”端木云夏扭头就走，不去正视酸楚的感觉和失序的心跳。
“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有关叶葳蕤的事情。”端木家老爸在阳光下眯着眼吸起了烟，“他老早就见过你了，你还记得那个你初工作时就晕倒的那个事件吗？”
端木云夏想起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场面，浑身又一阵发寒。
那是叶葳蕤的父亲。
他在一次工作失误中不幸丧生，叶葳蕤被悲痛的亲戚们搀扶着，哭泣着为他唯一的亲人送行。端木云夏晕倒在他的面前，他俯身将她抱起，面对着她的面容，仿佛愣了一愣。
那是在七年前的葬礼上，曾见到过的面容。
远亲肆意地划分财产，将他抛弃在一旁，就连家中艰难经营的饭店也被夺走，无依无靠的他，为了自保，几乎自暴自弃与混混为伍。
端木云夏没有忘记父亲曾和她说过的话，之所以会收养叶葳蕤，是因为他的母亲丧生于一场车祸，当年为了躲避她那横穿马路的端木云夏的母亲，将车歪向了另一边的护栏，却没料到后面有车紧随，车中的人从此丧生。
“叶葳蕤知道吗？”这是她唯一记得问出的事。
端木家老爸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端木家老爸在大雨中捡到受伤倒地的他，浑身被淋湿的不羁少年抬起头来，喃喃地问出一句话来：“那个被我父亲惊吓晕倒的女孩子，还好吗？”
洗心革面的他，带着温暖的微笑，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为她拂开那些恐怖阴暗的记忆。
世界上有着那么多冰冷和怨恨，可是让人相信的还是宽恕和原谅。
她莫名想起了他说过的话：“生与死，总归是无法掌控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活得快乐一点。”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那是即使一无所有也想要安慰别人的他，那是从悲痛之中平复过来也依旧没有选择怨恨的他，那是压抑着自己的悲伤，默默陪伴着她的他。
“师父，与其传达恨，还不如传达爱，毕竟逝去的人，已经不能再回来。”那是笑着说出这些话的叶葳蕤，目光里有着温暖和隐忍。
“老爸，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叶葳蕤受委屈的。”
老爸见她开窍，无比宽慰地点了点头，“云夏要和他好好相处啊，对了，云夏，有空帮爸爸把休息室的花架修一下，我总觉得它快掉下来啦。”
“知道啦！老爸！”她微微扬起唇角应声，心底仿佛瞬间如释重负。
然而端木云夏刚进休息室的门，就被叶葳蕤喊住了。
他挑高眉毛，唇角弯成个诡异的弧度，伸手一按径直把她压制在墙角，“师姐，我想了很久，以后，让我来照顾你。”
端木云夏不作声，目光瞅着他的身后，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他身后那个快要塌下来的花架。
“我觉得你还是快点放开我比较好……”
“你先答应！”他很固执。
“你不放开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还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他头顶花架在咯吱作响。
“师姐，答应我。”
“好……”她注视着他含笑的双眸。
随着这声应答，花架歪倒下来，盆盆罐罐四散坠落，惊讶之中的叶葳蕤一时失了躲闪的方向，脑袋和掉下来的一盆花狠狠相撞。
很不巧，那是盆仙人掌。
那一天，端木云夏亲眼看见那个告白成功原本应该喜笑颜开的叶葳蕤，哭得如丧考妣。
（尾声）
这日天晴，端木云夏去医院接叶葳蕤，双手相牵，向着未来前行而去。
在这个世界上，悲伤的事情那么多，快乐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去细细回忆。
她不说再见，他不说我爱你。
但是他们知道明天依旧会相见，就像是他们相信彼此思慕着那样永远在一起。
是你予我温暖星光
现在的你幸福吗？
我是在微博上注意到“自由之翼”这个ID（身份认证）的。
某个闲暇的午后，刷着微博的我随手转发了一条互动游戏——“看到这条微博的人，都可以私信问博主一个问题，但规则是博主必须说实话，而你不能对外宣扬。”
很快，私信就纷纷扬扬地到来，有人问着我平日的爱好，有人问着我那些曾经的过往，甚至还有人不怀好意地问我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我挑着无恶意的问题回复了几条，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条私信。
——“现在的你幸福吗？”
——“很幸福，只是，唯一的遗憾，就是我自始至终地在等一个人。”
那人回复得很快：“为什么？”
我微微扬起唇角，避重就轻：“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2010年的冬季，十九岁的我正独自经营着一家小店，专卖毛绒公仔和玩偶等产品，面积宏大的店面，被各类憨态可掬的娃娃塞得满满当当，地处繁华的商业街区，又靠近学校，每日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后来我开了微博，及时地将新进的商品动态更新上去，那些憨态可掬的毛绒玩具，总是轻易就能获得小女生们的赞叹和好感。
我不经意地点开了“自由之翼”这个ID的页面，映入眼帘的是满页优美我始终相信，在黑暗的青春路途之上，会有一个人，予你温暖星光。
的风景照片，简介上写着，他是一名迷恋田野风光的流浪摄影师。
用我家“打工仔”滕林弦的话来说，就是果然文艺气息浓厚的人，连一个问句都这么矫情，我细细地看了微博之中那些照片，夸张的手法，大片的留白，就像是在追寻着无与伦比的自由。
只是，陌生人的一个有关“幸福”的问句，居然轻易地勾起了我心中的往事。
记忆中的恩人几乎很少有人知道，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叫作郑敏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这家毛绒玩具店真正的老板。
这个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亲生父母的面了，听收养我的张妈妈说，我是在幼年时就被人贩子拐走的，只是当时年纪太小，且身患重病，就在人贩子狠心地将我丢弃街头时，一直寡居且无儿无女的张阿姨捡到了我，并且在之后的数年以来，将我像亲生女儿一般照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