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舌兰,这种夺去了花朵名字的烈酒,她喝着,微笑着,看着那些照片,渐渐视野开始模糊,只感觉,烟的手臂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周围有小混混不怀好意的哄笑吵闹声,然后就是烟大声的斥责声,猛然,身子被烟打横抱起,她迷糊地昏睡了过去。
“烟姐真是疯了。”最后她听到跟班残嘟囔着说。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同平的初遇,那个因问路而结识的男子,在梧桐树下低垂了眉眼看我,他说:“圆,你就像一朵百合花。”年轻的我仰头看他微笑,心中初次浮现了悸动,但在一次次的交往后,他要拥抱我、接近我、亲吻我的时候,我却本能地慌乱起来,拼命地挣扎着,他的眼里有无奈和恼怒。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所幻想的初恋,对他了解过少,而且,不习惯他身上的烟草气味,不习惯他近乎侵略的拥抱方式。能够被我接受的,唯有淡淡的交往和温暖的关怀,或许在心里的一角,还是认定着他不是我最合适的人。
可是他仍经常来找我,笑眯眯地叫我:“我的小女朋友。”我没有反抗和斥责,似是对这个称呼的默认?他好像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甜蜜的情话,让被学习压力重负的我,心里满满涨起柔情。
他的眼神近似着迷,“圆,你是我最难得到的猎物。”
任谁,得知初恋对象是个品行不端且滥交的人,都会觉得很受伤吧。
可,就是这样一个英俊男子,我心中最为温暖的那个形象,在那名唤为烟的女子如此笃定的言语魔法里,坍塌了。
(三)
一首歌,轻快的调子,呢喃的日文发音,美妙的和声,如流水一般缓缓灌注了整个房间。
不知道是醒了几次又睡了几次,圆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杂乱的房间,墙上是花花绿绿的海报,地上有纸屑,一旁的CD机里正放着音乐。摸摸仍然有些刺痛的头,醉前的景象一瞬间涌入脑海,身上的衣服已被换为一条大花的睡衣,不禁惊呼了起来。
突然,她看见桌上的照片,平和烟站在花丛里,烟的手亲密地挽在平的臂上,笑得风情万种。
她忍不住跌撞地爬下床,将照片拿在手里,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
这时有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同样穿着睡衣的烟走进,很自然地接过了照片,“衣服是我给你换的,那晚你吐了好多。”
“哦。”她回应着,背上忍不住涔涔冷汗。
冷不防她已被烟钩住颈背直接撂倒在床上,上方烟的笑依旧妩媚却令人毛骨悚然,“这么大胆就睡得死气沉沉,不怕我报复你?”
怎么会,圆失笑。认真道:“我们可都是女生啊。”
“那,你想知道平的其他女人,是什么下场吗?”烟好看的大眼睛闪着幽幽的光,平淡地述叙着,“一个遭到恐吓,吓到不敢出门,一个被剪断刹车线摔破了膝盖,一个被用油性笔画了脸再也不敢出来勾引人,还有你……”看着圆惶恐的表情,手指轻佻地划过她的脸,“你现在正落在我的手里。”
圆迟钝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什么意思?”
“你在这里,已经睡了三天多了。”
“啊!”圆惊叫着跳起抓起书包奔出门去,身后是烟放肆的笑声。
不知不觉,圆记住了那首歌,两个女生如合为一体的美妙合音,如此缥缈默契。
这就是烟给好女孩圆的报复,一连睡了三天的圆再次出现在校园里,已经赚足了别人的目光。
以为女儿失踪了的父母急得几乎闹翻天,校方则质疑她这三天的行踪,少数知情者自然清楚她是和这一带的大姐大共度了三天。同学们指点窃笑,老师都语重心长地找她谈话,等圆一脸羞惭愤恨地走出校园时,她望见不远处坐在机车后座的烟笑得花枝乱颤并抛过来一个飞吻,让圆的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个结论:“最毒妇人心。”
“喂,我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的变态大姐姐?”事后烟提及在圆的酒里放安眠药的事,圆对于“变态大姐姐”这个形容几乎像上了发条一样把头拼命点。
当然圆也问过烟为什么单单放了她一马,烟伸展着兰花指娇滴滴地抛出一个媚眼,“因为初次见面时你对我实在太毕恭毕敬,一看你就是好孩子,是我喜欢的类型。”
虽然早就知道烟习惯开这样暧昧的玩笑,圆还是忍不住鸡皮疙瘩掉一地。
而平,成为两人之间的哑谜,彼此都没有再提。
这段时间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和烟走得很近。
真的太不可思议,刚开始也只是在校门口时常见她,向她微笑打招呼,可有一次她居然自顾自地过来把两个在路上欺负我的女生赶跑,使我莫名多了份感激。
那天在回家路上见到她,她正指挥着一群人搬行李,她新租的住房,竟与我家如此之近。她看到我,干脆利落地把一摞日记影集之类的东西给我,“小妮子,送你了。”
我傻傻地抱着东西站那儿,这不是她重要的东西吗,又为什么会轻易给人?
她见我发愣,轻笑着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转身继续搬东西。
回家来,看着她的日记与照片,我开始明白,在我接触的人中,她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
(四)
圆开始渐渐地注意到烟的一点一滴,听过烟在酒吧中唱的歌,一个名叫Rythem的组合的《一个人的旅行》,轻松的调子,有点乱七八糟的日语发音,摇晃的高挑身材,有些艺人风,歌词却不甚懂。
她想起那天在烟的屋里看到Rythem那么多的CD专辑,这个组合最出名的就是两名女生如一人般和谐美妙的合声,两位歌手从高中起就是好友,感情之好自然不用说,因此才会有这种默契的配合吧。
圆在电子词典中按出Rythem的单词,韵律,就像她和烟,她闭上眼睛心想,明明和烟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却因某个原因变得时常在一起会面。
圆知道烟最喜欢的乐队是Rythem,知道她喜欢的颜色是无尽的黑和妖艳的紫,知道她喜欢喝咖啡胜过酒,知道她的家境,父母双亡,生活困窘,但是,唯一不明白的是,她对男人的态度。
她知道烟曾与黑道一头目有染,知道她眷恋过某个气质干净的小男生,知道她与平的纠葛,二十一岁的她,怀过孕、堕过胎,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却也总是不想找一个安稳的能用来依靠的肩膀。戒心太强,认为男人总不容易可靠,却也是一旦爱上,便会奋不顾身,在爱情中,如此矛盾受伤。
有次烟喝到微醺,搂住圆让她看耳朵,“当我放弃一个男人,我就会打一个耳洞,用疼痛在身体上做个见证。”灯光下,五个耳钉反射着七彩的光,不过认真过度的圆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烟你到了七十多岁还嫁不出去怎么办,耳朵会不会变成全是孔的马蜂窝啊!”
一个醉中的人总会特别多话,烟曾喃喃着说:“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Rythem,两人可以心灵相通,我也好想有个那样的朋友,有一天能与我一起唱合声。”
原来,烟也是这么寂寞的人。
而圆,依旧做她的好学生,每日为学习奋战,优异的成绩使大家渐渐淡忘她曾引起的风波。
有次,圆在放学的路上被烟叫住,她款款走上前伸出手来,“小妮子,借我点钱。”
圆看着眼前貌似疲倦却不损风情的烟,在口袋里艰难地掏啊掏,拿出要买参考书的二百元零钱,烟蘸着口水,唰唰一数,满意地拍拍圆的头,“小姑娘,一周后还你。”
烟还尚未走远,却忽然有人打抱不平,“站住。”
圆回头,原来是邻班的影,那个高大的男生已一个箭步拦住烟的去路,语气凶巴巴的,“把你劫她的钱还她。”
烟吹了一声口哨,饶有趣味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不是,影同学,这是她向我借的钱。”圆着急地赶上拦住影,“烟她不是坏人,我们是朋友。”
烟表情凝固了一下,渐渐微笑,瞪影一眼,大摇大摆地撞开他走远。却又忽然回过头,双手作喇叭状,用极其暧昧不明的嗓音拖长了喊:“呀,小护花使者呀。”
圆和影的脸,瞬间红成了西红柿,看着不远处的女郎笑得摇头晃脑。
大约一周有余,圆都没有见到过烟,她不放心地去烟家里探望,烟前来开门,只是脸色已是惨白,身型虚弱,全无往日的风情妖娆。
“好孩子,你来看望我了呀。”烟亲昵地把圆的脸捏成一个可笑的表情。
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寒暄了几句,圆依旧未减担忧,“烟,你怎么了?”
烟迎着她的目光,把手缓缓放到腹部,“这里面,本来有一个小东西,而现在,没有了。”
“谁的?”圆惊诧。
“平的。”
圆呆了,就在这时,她第一次看到了烟的泪水,从大大的瞳里涌出,一滴一滴透明如花。
圆无声地把烟揽到肩上,让她肆意地哭泣。
房间里的唱机依旧放着Rythem的歌,那哀伤的合声,正如此般……不离不弃。
从那一次在烟那里得知平的为人后,我就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
我对家人说住在同学宿舍里方便学习,住到了烟那里,帮忙照顾她,放学后就往这边跑,煮饭、熬汤,烟总是蜷在沙发里没日没夜地听Rythem的歌,我一直好奇她从哪里淘来这么多的CD。
烟有次听着歌,喝着我为她做的汤,晃晃食指玩笑地说着:“我啊,估计是活不长的,让好孩子逃课来照顾我,会折寿的。”
你看啊,我本来是个好孩子,居然也学会了偶尔的撒谎和逃学。其实生活中充满了许多必然,我们的相遇也是如此吧,烟,我现在是如此希望自己能快快成长,成长为足以保护烟的人。
影从误会过烟那件事之后,开始莫名对我格外留意,仿佛身边的烟是个张牙舞爪的大怪物,一不小心,就会被她吞吃殆尽。后来他似乎是为了表达那次的唐突行事,送给我一袋核桃,我和烟坐在午后风中的台阶上,用小锤一个个敲开那些坚硬的果实,十分悠闲。
烟经常会盯着我出神,言语之中是无尽的落寞和感伤,“圆,如果我当年不误入歧途,会是你现在的样子吧,总觉得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另一个我。”
我在恳切地盼望着,烟可以早日恢复成往日那只美丽的妖精。
我和烟,终于由情敌变为相濡以沫的人。
(五)
“圆,这是最近的笔记,拿去看吧。”影把一叠资料放在圆的手里,由于要去办公楼给老师送文件,两人并肩走在林荫道里。
圆微笑着点头致谢,她同影原本是初中同学,繁忙的学习使两人无意间疏远,但自从经过了烟的事,影对她的关心越来越明显,时常叫她一起看书学习,眼中的缱绻深情使圆不忍触碰。
风起的时候,影注视着圆的眼睛,帮她拂开挡在眼前的几缕发丝,举止亲昵,语气温柔,“圆,我为什么会不知不觉喜欢上你呢?”
羞怯的少年,连表达喜欢的方式都如此真诚和安静。圆在那个时候想的是:忘了吧,忘了那些有关平的纠葛往事,忘了那场失败的恋爱,同影这样优秀的男生在一起吧,可是出于女生的矜持,依旧没让她立即就点头回应。
影揉了揉她的头发,宠溺地笑了,随后拉拉圆的手,“走吧,快要上课了。”
为什么自己这么没有出息?总是这么容易被感动?就在那时,圆悄悄地俯下脸哭了。
在圆的照顾下,烟已经渐渐恢复成往日大姐大的神气,继续领着那几个跟班耀武扬威,时常去酒吧唱歌,Rythem的歌,一首首地唱《萤火》、《黑猫背》、《和谐女神》、《万花筒》、《感谢》。圆看着那些晦涩的歌词,隐约明白,一个人在台上歌唱本应是两人的合声,该有多么孤单。
高中的学习愈加紧张,那一个深夜,圆下了晚自习往回走的时候,却被一群人围住了。
她望见领头的居然是平,伤势早已痊愈的平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向圆逼近,“是你跟那个贱女人串通好的吧?”
圆心中慌乱,一甩书包向后方跑去,几个人却从身后追上抓住了她,一边吼一边把她往旁边的车里塞,挣扎与呼救之间,圆赫然发现烟和以前的几个跟班已无声无息地从街角走来。
黑色装束的烟,如夜间穿行的鬼魅,一群人停下动作看着她,烟径直走到抓住圆的那人身边,狠狠踹了他一脚,那人痛得弯下身去,放开了圆。
她对圆说:“圆,你走吧,没你什么事。”
圆害怕地点了点头,捡起书包匆匆地小跑而去,不放心地回了几次头,却看到了那群人将烟围到了中间,气氛剑拔弩张。
单纯的她,心中只是以为,烟一定是认识他们的,所以才会有那般轻描淡写的口气,再说有什么误会是熟人之间解决不了的呢。
那一脚守护了圆的清白,却让烟在那个黑夜里,洁白的身体如花朵般绽放,凋零,再绽放,她只是沉默,如同受难的夜妖。
圆在那个黑暗的夜里时时梦魇,总是梦见烟,微笑的烟、沉思的烟、忧郁的烟,如黑猫般魅惑的烟……黎明时分她又迷糊地睡去,梦见烟如天使般消失于高空,她轻握了圆的手,微笑着说:“圆,能遇见你真好。”
圆惊叫一声醒来,心中分明刺痛,之间的温暖如同挽不住般渐渐消散,身边竟如失去了什么似的空洞无比,心存不甘。
烟出了车祸。
之前她说“活不长”的那种话,居然一语成谶。
她的跟班残所说,在她被那群人带走之后,遭遇了整整一夜的欺凌,于黎明时分终于被放走。她恍惚地横穿马路时,身后的残只差一步就可以拉住她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一辆超速的货车迎面撞上,顿时血花盛开,生命凋零。
圆大病一场,总是怔怔地听着Rythem的歌,泪盈于眶。
很久之后,圆去看了烟的墓,墓碑上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烟依旧是如此妖媚的微笑,仿佛在笑这世上为爱欲所苦的芸芸众生。
圆也见到了残,那天保护烟未果而被平他们打得满身伤痕的残绝望地跪倒在那里痛苦地嘶吼,圆看着他,心知他也是如此爱过烟的,即使无助地看着她在爱情中从一个男子那里走到另一个男子那里,却也只是在身后默默地保护她。
“烟……”圆轻声唤着,长久地伫立于墓前,仰头任雨丝沾湿了她的短发。
在那个世界里,你也会依旧笑靥如花、风情万种、颠倒众生吧。
已经五年了,当我走下列车,再次踏上这块故乡的土地,我感到异常的感伤,我曾在这里,度过我寸草不生的青春年少。
我已经去了国外大学就读日语专业,家也早已搬走,影与我同校,这次执意回来重游故地,他也陪同我一起回来。
影已成为我的男友,他一路追随我考上同一所大学,彼此父母也见面同意了我们的交往,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
站在久违的老街口,我似乎又见到那个穿中规中矩的校服、背双肩包走在那里的自己,笑容里有未经世事的纯真和甜美,然后我忽然就想起那年救了我的烟。
我走过了几条老街、老图书馆、老店铺,这个安静沉稳的小城,一切的一切,无大改变,只是我记忆里那个美丽如妖精的女子,早已不见。
那间叫“FAR AWAY”的酒吧,真高兴,它居然还开着,我走进去,里面已改装,再也寻不到当年那个穿校服女生与黑衣女子在吧台前碰面的景象,环顾四周,尽是陌生疏离的气息。
我站在乐台上,唱了Rythem的歌,我的日语已经很纯正了,歌词的意思也早已明了。原来从最初开始,就是那么多充满离别意味的歌。
烟,你在唱这些歌的时候,会不会也早已预见到我们会有的那场离别。
向台下看去,舞动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化不开的是我浓浓的思念。
烟,我现在已经可以和你唱合声了,可是你不在了。
就如同你的名字一般,为我留下刻骨的记忆之后,就如烟般寂静无声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