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白凌然没有等到雨停,就匆匆离开,林江茶信誓旦旦地说着一定会帮她把雨伞修好,并借给了她一把新伞。
但不可否认的是,经过这件事之后,她对他的敌意,确实收敛了很多。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奇妙,有时候,仅仅需要一点点善意,就足以破掉心中的厚重屏障。
又是晚自习,林江茶按着咕咕直叫的肚子,极其警惕地看着同桌的白凌然。
她闲闲地翻着书冷讽,“被老师发现的话,我可不负责。”
林江茶一时气噎,意外地,他听到了不属于自己肚子的一声哀鸣。
他一下子挑高眉头,看着脸色涨红的白凌然,眼里满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你还没有逛过小吃街吧,跟我来!”
“喂,等……等等……”
那天他不顾她的犹豫,用力拉着她的袖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操场边的围墙两米多高,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托了上去,然后他跳下去,伸开双手迎接着一脸胆怯的她。
白凌然极其小心地蹲在墙上,看着脚下冲她微笑的少年,琢磨着这个怀抱是不是可靠。
温暖而晕黄的灯光,熙熙攘攘的小吃街,带着乡音的嘈杂叫卖声,各类食物混合出的复杂香气,她跟着他走在街上,相距不到半米的距离。
林江茶无比积极地为她介绍了平日自己爱吃的小吃,言语间甚至有发现美食的自豪。
少年的他们,总是那么容易就被满足,不管是心,还是胃。
他们在街头的一家小店坐了下来,点了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拉面,老板娘在厨房煮着肉汤,热腾腾的香气,将一切氤氲到朦胧、不真实。
“林江茶,你是不是曾失忆过?”她咬着小菜,研究地看着他。
“没有。”他老实地回答,“我的思维和记忆一直非常正常。”
“那你为什么还是记不起我!”言语之间甚至有了几分恼怒。
天长日久,就连林江茶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做过什么对不起白凌然的事情,导致她一直这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回忆,忽然醍醐灌顶。
他想起了记忆之中的一个女孩子,从小的青梅竹马,她在七八岁那年随家人搬走,临走时对他说着:“林江茶,我以后一定要当你的新娘子。”
他知道那时是童言无忌,可是看着眼前的白凌然,还是隐约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他将碗中的牛肉夹给她,斟酌着措辞试探:
“白凌然,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天两人刚回到教室,就被老师逮了个正着,林江茶终于知道曾经被老师抓到并不是白凌然告密的结果,临近考试,老师加强了对学生的管理,只是不明白这一切的他,游离于误解和伤害,将一切的过错,都归到了她的头上。
老师整整训斥了两人半个小时,随后,本着对早恋的怀疑,毫不留情地调开了他们的座位。
一个在教室的南面前排,一个在教室的北面后排,两人隔了这样远的距离,再也不容易长时间地交谈。
林江茶清晰记得,她愣了一愣,脸上是这样的感伤,“我还没有喜欢的人。”
“这样吗?”原来不是她,他心里略微有些挫败,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原本就让人误会万千。
白凌然看着碗中的牛肉,迟迟不动筷子,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她辗转住在亲戚家,频繁地转学,记忆中已经极少有人愿意对她这么好。
她忽然抬头,眸子熠熠闪亮,“林江茶,难道你有觉得很好的人了吗?”
一瞬间,他脑海中出现了邻班校花的身影,就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时间悄然走过,他和她,再也没有能够坦诚相处的机会,可是林江茶怀着曾经是“共犯”的心态,早已擅自把白凌然当成了朋友。
学校里举办了摄影展,要求每个学生都带来自己拍摄的照片。人声喧闹的活动室里,林江茶看到白凌然拿出一大本摄影集时,还是忍不住大跌眼镜。
小时候,她曾随着工作中的父亲走过了很多山山水水,昔日经历过的风景,都被苦中作乐的父亲用相机定格在一幅幅照片里,那些大漠流沙的废墟,那些冰封三尺的雪国,那些水光潋滟的小镇,那些喧嚣繁华的都市……“好厉害。”林江茶惊讶地凑了过去,看了又看。
“你看这个!”她修长洁白的手指,点在了一张照片上。
那是夕阳欲坠的黄昏,视野中一片萧瑟的黄色,缓缓移动着的沙丘,寂静的一幕犹如梦中的情景。
林江茶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或许曾在某个电影里见过也说不定。
她抬眼专注地看他,眸子里有着莫名的闪亮。
林江茶只是愣了几秒,一拍脑袋,就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将色彩斑斓的宣传彩页摊开在桌子上,盖住了她的摄影集。
“什么?”
“我刚刚打听到了隔壁校花的生日,还有几个月了,你帮我想想看啊,买什么送给她好?”
或许当时,他并没有多么喜欢邻班的校花,可是看到那么多男孩都喜欢她,都送她礼物,自己也忍不住跃跃欲试了。
就像九把刀的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说的那样,不知不觉,喜欢一个人,就成了一种跟风般的习惯。
“你可以买这个。”白凌然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手指缓缓点在了一幅图片上面,“这枚戒指好像不错。”
“那你能不能去帮我问问她的尺寸?”他吞吞吐吐地问,他觉得女孩子问这种事,总归是比较方便一些。
她花了一分钟的时间认真考虑了下要不要帮这个忙。
生活富足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总是喜欢不顾一切,达成心中所想。
白凌然,你是不是喜欢我?
那个冬天,他们走得很近。
食堂里,通常是白凌然坐在他的对面,听着他边吃边说着他所知道的邻班校花的事迹,有时候也会异想天开地冒出很多追人的计划,时常不着边际到让她笑出声。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眉眼之间有种淡淡哀伤的弧度。
她帮他要来了戒指的尺寸,面对着他的道谢不发一言。
他始终想不起白凌然是谁,即使她信誓旦旦地说过他们确实有过交集,可是,能够这样在一起,他也觉得足够满足。
数个月过去,在校花生日那天,收到忐忑的他送上的那枚戒指时,还是喜笑颜开地往食指上套去。
套不上,中指,还不行……最后林江茶终于悲哀地意识到,白凌然提供的尺寸,居然是她的小指。
尾戒是单身的象征,这对平日招蜂引蝶的校花来说,无疑出了个不合她心意的损招。
养尊处优的校花脸垮了下来,颇有几分不愉快的神色,转过头,极其轻蔑地哼了一声。
林江茶尴尬地落荒而逃。
那日,下起了漫天的雪花,林江茶走在雪地里,咬牙切齿地回忆着白凌然所做过的恶事种种。
后来,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些曾被她丢弃的属于他的情书,那些言语之间的疏离和怀念,那个证明单身的指环……他在图书馆门口看见她,她抱着一大叠摄影集,顺着墙边向这边走来。
林江茶径直向她冲过去,伸手一按,不顾掉落于地的摄影集,将她禁锢于身体和墙壁之间。
天地浩大,雪花飘零,他皱着眉略带玩味地看着她:
“白凌然,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我不喜欢你!”她仰头看他,神情笃定,目光倔强。
“那你为什么要一直阻拦我喜欢别人?”
她仿佛被刺痛到了,狠狠地推开了他,崩溃一般地喊了出来:“林江茶,为什么现在的你,可以若无其事的这么幸福?”
少年已忘却那片流沙
白凌然从来都不会忘记,十岁那年的夜晚。
那是她再一次跟随父亲出行,这次要去的,是西北的一个偏僻的小山庄,而委托方要求随行的,却只有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
车在夜晚里急速地行驶,暗夜无星,她坐在车的前排,为父亲指认着地图,口渴时递上水杯,并时常提醒着他不要劳累而睡着。
而男孩一直沉默,抱着膝盖坐在车的后排,静静地看着天上的繁星。
她弄不懂他为什么那样沉默,主动凑到他的身边和他搭话,而他的反应也始终是淡淡的、冷冷的,仿佛带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
那时正是接近年末,大家纷纷回家过年,车走出几千里都看不见一个人影,视野中只能看到高速公路边一望无垠的流沙,打开车窗就能感受到如同刀子一般凛冽的冷风,他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休息处,却看不到任何人,劳累、空虚和寂静,几乎折磨着长途行驶的他们。
经过两天一夜,才终于到达了那个委托方所说的地点,按照男孩指点出的墓地,将灵柩装到车上,准备返回。
只是问题出在返程的路上。男孩忽然发病,急促地喘息着,渐渐提不过气来,脸几乎憋得青紫。
白凌然的父亲跑向休息处,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为了急着救人,他顺着灯光,跳下车跑向了远处亮着星点灯光的地方。
可就在那里,他遭遇了流沙,再也没有回来。
白凌然不敢想象,父亲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被流沙一点一点吞噬殆尽,他还有最亲爱的小女儿,他还怀着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梦想,可是就这样,被残酷的命运一点一点埋葬。
她惊恐地抱紧了怀中正在抽搐的男孩,没命地大喊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发现了他们,男孩被紧急送往医院治疗,而她,却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甚至在再去医院看望男孩的时候,那家人已不知所终。
而她在车的后座上,找到了漆黑生锈的学生铭牌,上面三个浮体字,随着手指的触感,名字渐渐显出轮廓——林江茶。
世界上有着千千万万个同名的人,时隔七年后,白凌然在见到林江茶的瞬间,就笃定地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认错人。
那是如她记忆之中的一样,神情淡然的脸庞。
没有怨恨是假的吧,她亲眼看见现在的他多么幸福,成绩优异老师喜欢,又有极好的人缘,他对着直冲到面前拆台的她,慢慢露出了困惑的笑容。
她想他是真的忘记了,忘记十岁那一年见过的那个女孩,忘记了流沙深处为了救他而消陨的善良生命。
她忽然感觉悲哀到近乎绝望,失去的重要之人,会被她记在心里一辈子,那么,这样一无所知被救了的他呢?就这么带着无辜笑容生活着,真的可以吗?
一切都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白凌然死死地瞪着林江茶,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些掩盖的真相。
林江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紧紧地抱住了她,“白凌然,你冷静一下,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所以……”
“是的,那些事情确实都过去了,你还要对我说一切都是得往前看的吗?
那么我父亲的事情呢?谁来记得?你的过错呢?让谁来原谅?”
林江茶在听完她带着哭腔的质问,沉默了很久,才伸手拿过了她手中捏着的、用浮雕体雕刻着名字的小小铭牌,手指细细地摩挲着,仿佛沉浸在回忆里。
“白凌然,那个男孩……不是我。”
什么?难道事到如今,他还要否认曾经的一切?
林江茶,她咬牙切齿地想,你是真的卑鄙,现在的你,有着记忆之中相同的容颜,写有你名字的小小校徽,在我手中一直存了很多很多年,难道你就真的想要用一句“不是我”来否认掉流沙之下的曾经吗?
林江茶苦笑了一声,“那是我的弟弟,林江荼。”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将她震撼在了那里。
浮雕的文字,一笔之误的谬差,事情的真相,几乎让她措手不及。
“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死在了十岁的那一年。”
雪停之后,居然有很好的晴天,他带着她去看林江荼的墓,小小的一块墓碑,上面有着男孩神色淡然的脸,一如她曾见过的清冷容颜,白凌然站在墓前,呆呆地立了很久。
她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所有的怨怼终究是一场虚假和错落,面对着早已离去的人,始终没有办法再加为难。
林江茶没有办法告诉她,这一切其实都是源自他母亲的一场阴谋。
他的父亲在到西北出差时出轨,而他的母亲在发觉这一切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难产而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被紧急抢救了很久才侥幸活命的小孩——林江荼。但是没想到的是,父亲处于对自己罪过的忏悔,竟然不顾家人的劝阻,多年之后,还是坚持前去将自己的私生子接到家中抚养。
从此要面对容貌和自己儿子相似的另一个小孩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林江茶清楚地知道,母亲那是真的妒忌。
在林江荼十岁那一年,他的母亲以去接林江荼的母亲来这边安葬的理由,将他骗上了白凌然父亲的车。
有先天哮喘病症的林江荼,撑不住这样长途的劳累波折,正如狠毒的女人所料,在半途他就已发病,并因治疗延误而亡。或许,十岁的林江荼,早已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却仍执意前去,只为了怀念自己的母亲。
那一刻林江茶还太小,却是亲眼见到了一个生命的陨落。幼小的男孩,曾在发病时,抓着他的手艰难地喘着气,“哥哥,求你,不管我能不能回来,请好好安葬我的妈妈,我要去和我妈妈在一起了。”
谁偿了谁的罪,谁害了谁的谁?
(尾声)
时间,果然只能往前走的,无论有着怎样懊悔憎恨和悲伤的回忆,一切的一切,终究不能够再重来。
数年后,已经成为了大学生的林江茶偶然在一本摄影杂志上,看到了那些美丽而视角奇特的风景照片。
那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摄影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尽燃烧般的灵感,所拍下的照片。
旁边附有让人觉得莫名熟悉的访谈。
“旅途中最让人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遇到了我无法喜欢也无法怨恨的少年,他说我一定喜欢他,我撒谎说我绝对没有。”
白凌然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母亲的那种病是会遗传的,她注定会活不长久,只是林江茶猛然之间,意识到了白凌然曾经激烈地不想被人忘却的心情。
他想起和白凌然的第一次见面,她蛮横地抢过他手中的话筒,从而占据了他的心间。
他想起他们立在烧烤摊前的墙间,问到尴尬问题时那单纯而疑惑的脸。
他想起那把折断伞骨的雨伞,至今还放在家中尚未归还……林江茶知道,这次的自己,绝对不会忘记白凌然,只是,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