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她拉了一下我,悄悄耳语,她说她看我男朋友挺不错的,如果合适的话,就别拖了。我笑笑,然后回头看看我男朋友,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轮廓、眉宇,仿佛沉寂了很久忽而苏醒。
方姨一手捧着白菊,一手撑雨伞走了。旁边跟着一个小男孩。这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远去,然后消失在一片雨雾中。
末了,我才忽地记起。春天还未过去,这回暖的天气,伴着雨,有泥土的清香,有蛙鼓和雷鸣混杂在一起,这是四月的尾巴,拖着拖着就一晃而去。当年那排红色的平房早就了无踪迹了吧,那个骑自行车而来的身影也悄然离去。可这温度、这气候却又那么的相似。难怪我那么熟悉。
天涯若比邻
文/李更阑
“彼林,今天的饭菜合你胃口吗?你要多吃一点啊……”
我闷闷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也不敢抬头。我知道我一抬头,就会对上姨妈的目光,那目光会像她的声音一样,隐含着长长一声叹息,落满筋疲力尽的无奈。会像一把细盐,涩涩地融化在我心里。
“彼林,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出来,姨父姨妈都会帮你的……”架着金丝眼镜的姨父对我说,声音沙哑。
我摇摇头,想用一个笑容让他们放心,可当我抬起头来时,准备了那么久的笑容又溜走了。
我放下筷子,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吃饱了,回房间了。”随即站起身,走回卧室,轻轻关上门。
来姨妈家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姨妈想尽了一切办法满足我,让我开心起来。她甚至请了假,专门在家研究新菜谱,装饰我的新房间,买下那些昂贵的书桌椅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每天都往我的衣柜里塞新衣服。可我就连一个笑容也没有给她。
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真的笑不出来。我多希望姨妈能像童话里的巫婆一样对待我,把我扔在灰扑扑的柴火间,随意使唤,怎么嘲讽我、刺激我都行,让我洗堆成山的衣服和盘子,打扫挂满了蜘蛛网的房间……忙得没工夫去想其他事情。
可她偏偏对我这样好。
那些感激的话时时哽在喉咙里,可我就是吐不出来。真没用!真差劲!
我在心里责骂自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我渐渐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那些恼人的字眼在眼前飘着,我却无法将它们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好像从……从葬礼那一天起,成长的齿轮就在我身体里停止转动,任时间如何流逝,我也永远只能是葬礼上那一个,双眼肿得像两个桃子,咬紧嘴唇一声不吭,学会用沉默保护自己的小女孩了。
爸爸妈妈走后——想到这里,我又要哭了——姨妈一家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是姨妈陪我在葬礼结束后哭了一晚,牵着我的手来到她生活的城市,无论如何不允许我在学校寄宿——这是她唯一一次拒绝我的要求。对我这样好,我该如何报答她呢?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彼林,是我,我能进来吗?”
是天涯哥哥的声音,他是姨父姨妈唯一的孩子,成绩好,优秀得无可挑剔。
我慌忙打开门。
“功课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要觉得麻烦,尽管问我吧。”
我坐回书桌前,哥哥就站在边上。我们在同一所中学,我念初二,他在高二。
“你记不记得,你很小的时候,在晚上常常听到巨大的脚步声?”他忽然问,没来由地。
我点头。我记得,小时候,夜里睡觉时,我总会听见窗外的街道上,传来很重很重的脚步声,“砰!”“砰!”“砰!”房子都被震得咯吱响。闭起眼睛,水泥地上一个个巨大的脚印就会缓缓地浮现出来。我和很多大人说了这件事,可他们都不信,等我长大了,还老拿这件事开玩笑呢。爸爸妈妈也是……“现在呢,还会听到吗?”
我摇头,不明白哥哥要说什么。
“彼林,你好像一直在害怕什么。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你都可以告诉我们,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你应该开心一点。”
“谢谢你。”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哥哥摸摸我的头,离开时关门声轻轻的,仿佛担心惊醒了一只蝴蝶的睡梦。
因为姨妈不放心,虽然学校不远,只隔着两条街,每天都由天涯哥哥带我去上学。我的个子还不到他的肩膀,像条小尾巴,牢牢地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和天涯哥哥一起去上学,是一件很引人注目的事。那天柯佳居然特意为此来找我。
“张彼林,你和汪天涯是什么关系?”她用自己一贯的腔调问,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没有回答。在新班级里,只有老师提问时,我才小声地编几句话蒙混过关,没有和任何同学说过话。刚开始时他们因为好奇,会和我打招呼,见我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那一点点注意力很快就被抹掉了。
班上的同学里,我最不喜欢柯佳,我觉得她是“哗众取宠”的代名词。
她有一份令人羡慕的成绩单,身材高挑,脸蛋也很漂亮,却总带着一副高人一等的表情。她从不说“谢谢”,也不说“对不起”,碰掉了别人的东西时,只会说:“你捡一下呗。”但她是老师的宠儿,还有极好的人缘,因为她爸爸是学校的教务处主任,腆着一个啤酒肚压根看不见自己的脚尖。
她来找我,我还是有点受宠若惊。可我没有回答,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虽然“哥哥”两个字就足以解决一切问题。
“喂,问你呢,你是哑巴吗!”到底是公主,柯佳已经开始生气了。
我还是不出声,从书包里掏出语文书,很认真地预习课文。
“喂,你听到没有!你真的是哑巴啊!”她用足以让全班听到的声音说,手很重地拍在我视线的落脚处。
意外的是,下一秒她就降低了音调,在我耳边轻声说:“如果你不说,我就告诉别人,你是小偷,你偷文具店里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慌慌张张地抬起头,下意识地说:“我没有……”可是语气里毫无底气。
完了。我想。
柯佳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态。我多想一把撕掉它。
“我看到了。昨天,一个橡皮和一个小本子,本子上有一只猫。”
一股紧张的电流从心里窜遍全身,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手脚冰凉。
是的,我偷了,那本本子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我的书包里。
我张了张嘴,好久才理顺一句话:“汪天涯是我表哥。”
“哦,这样啊。我就觉得……”她又冲我甜甜地一笑,走开了。
她就觉得什么,听班上的女生整天嘀嘀咕咕我就知道,像汪天涯这样优秀的人,学生会主席,成绩优异,篮球也打得很好,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和我这样的怪胎走在一起……“怪胎”?我有点惊讶自己想到的这个词,不过真是恰如其分。我从不开口说话,每天都沉着一张脸,而且……而且还是一个小偷!
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染上这个习惯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就在这三个月里,虽然姨妈给我的钱足以让我买下所有喜欢的文具,可每次在文具店里逛,挑东西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把一些小东西塞进口袋。有时是一把笔,有时是一个橡皮,或者一个小本子,东西不贵,也不多,而且每一次我都会花钱再买另外一些东西。
等我回过神来时,不知不觉,“偷”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它像一个小鬼,举着三角叉,牢牢地驻扎在我心里,和我的孤单和害怕结成同盟,没日没夜地折磨我。
可为什么偏偏让柯佳看见了呢?我咬紧嘴唇。直觉告诉我,她会说出去的,要不,她会用此来威胁我,让我做一切对她有利的事情。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很准确。第二天,柯佳就来问我关于天涯哥哥的一切。那副不可一世的不容拒绝的表情,我真想一把扯碎,可我只有随意编一些东西搪塞她。柯佳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一定猜不到,我对表哥的认识其实不比她多多少。
即使姨妈不提,我也发现了,我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我觉得头顶常常堵满铅灰色的云,黑色的雨浇得我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可是无处可逃。偷窃的习惯和被柯佳发现的羞耻,让我的心情滑向一片漆黑。
最让我着急的是,我再也改不掉偷东西这个习惯了。而且一感到紧张或者压抑,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就是去文具店,出来时,口袋里又添了几个不花钱“弄到”的东西。我把它们通通扔在了转角处的垃圾桶里,和眼泪一起。我是个糟糕透了的女孩,我对自己感到失望透顶,姨妈很快也会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我开始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谁知我在文具店里偷东西时,被老板当场抓住了。
当时我正挑了一个橡皮放进口袋,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捏住了手腕。
“你偷东西!”老板是个中年女人,披肩的卷发,胖得像一个苹果派,声音却出人意料的尖细。她的声音硬生生刮过我的耳膜。被她强拽在柜台,我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了。
口袋里的赃物被翻了出来。一个本子,两把笔,还有那个没放进口袋的橡皮。
“这不是你第一次偷东西了。”老板很冷静地说。
有那么多人围在四周,那些可怕的目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我!爸爸妈妈……没有希望了……我的脸烧得滚烫,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对不起。”声音像在一根弦上跳舞,微微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说了对不起我店里的东西就可以让你随便拿吗?”老板拔高了音调,瞄了一眼我的胸卡,班级姓名全在上边了。
“偷一罚十!让你偷了那么久,该有几百了吧。明天给我带一千块钱,否则我就通知家长,通知学校!”老板的最后一句话很有一锤定音的感觉。末日的审判。
好戏结束了,周围的人陆陆续续散开。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千块钱!只有这声音还在嗡嗡作响。不行,我迈了迈步子,却怎么也挪不开步伐。直到人群里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我,才磕磕碰碰地走了几步。
我听到老板对店里的伙计说:“多亏了那个女孩,要不我还真没发现有人偷东西。”
“那个女孩”,按老板的意思,一定不是指我。有人告诉老板我偷东西,而且还是个女孩——柯佳。没错,一定是她。我咬了咬牙齿。
“彼林,这次的钱我替你付。我帮你瞒着我爸爸妈妈。以后不要再去偷东西了。”
我猛地一抬头,才发现天涯哥哥已经拉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路。
“对不起……”我说,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
“我控制不住……”我结结巴巴地说,“姨妈给了我足够的钱,可我还是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总是给姨父姨妈添麻烦,对不起……对不起……”和眼泪一样断断续续的。
哥哥没有看我,可是握着我的手稍稍用了点劲。
“你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这会是最后一次。”
我使劲点了点头。
一千块钱对天涯哥哥而言也不是小数目,他向同学借了四百,再加上原来姨妈给他的钱才凑齐。看着他向店主道歉的样子,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记得小时候,我和所有人说了夜晚听见巨大脚步声的事,只有天涯哥哥一个人相信。那时他还是个小学生,有点笨笨的样子,不像现在这样完美无缺。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小时候好像也听过啊。是巨人吧,巨人在守护睡不着的孩子不被黑夜带走。你说对不对?”
“对啊,原来是在保护我啊。”我恍然大悟,顿时对眼前第一次见到的哥哥产生了没来由的好感。
我偷东西被抓的消息很快就在同学中传开了。班上每个人看我的表情,都变得和柯佳一样,仿佛欧洲的贵族瞥一眼街边可怜的小乞丐,目光不会久留,因为厌恶。我不在乎。我只有不在乎。
善良的班主任没有听说这件事,但她感觉到了班上同学对我的疏远。班会课上,她解释说是因为我初来乍到还不习惯,让同学们多帮我一些,对我热情一点。
细碎的笑声在教室的角落里散开,是不怀好意的、秘密的笑容。像蚂蚁一样,蹭得我浑身不舒服。我把头埋得更低了。
“可她是个小偷呀……”这是柯佳的声音。柯佳微笑地对她的同桌说,很多人都听见了,班主任应该也听到了,她微微地一怔。
我再也忍不住了。柯佳先用这件事威胁我,然后又告发我,让我被当场抓住,还在班上把这件事说出来——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糟。耳鸣声贯穿而过,那是我听得见的唯一的声音,像防空警报一样,是让人心惊肉跳又烦躁不安的声音。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站起来,踩着怎样的步子走到柯佳身边,把她桌面上的东西通通推到地上,然后扯她的头发,掐她的脖子……同学们很快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们俩分开……我就是不肯松手,我不要松手!班主任几欲昏倒,有人在掐我、拽我,可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混乱……打架的结果,不仅通知家长,还让偷东西一事彻底曝光于众。
和瘫坐在椅子上抽抽搭搭没完没了的柯佳相比,我的表情比她坦然太多。虽然我们都挂了伤,脸上都有血痕,头发也都乱糟糟的。
打架,偷东西……我用自己的行为为自己判了死刑。没有回路了,从此以后我会被贴上标签,上边写着:无可救药的坏小孩,建议退回工厂销毁。
带我回家的路上,姨妈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走在前边,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知道她一定很伤心、很失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对姨妈默念了一百次,转身,逃跑了。
“彼林——”我听见姨妈在叫我,可脚步停不下来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只是拼命地跑啊跑。
我不应该留下来的,我应该和爸爸妈妈一起走掉。我想,拼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为什么他们不等等我,为什么不等等我啊,让我和他们一起走。
就我一个人留下来,孤零零的,没有依靠,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只是一味地给别人添麻烦。爸爸,妈妈……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生活……你们回来啊……我求求你们……晚灯一盏盏亮了起来,灯光在树荫里,在街道上,在人们的视线里交错铺展,在眼泪里变幻作一片五彩斑斓。
我跑得累了,再也跑不动了,一步步朝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走。漫无目的地走,最终居然还是绕回了姨妈家的小区里。
我挑了一个偏僻的小角落,灯光也照不到的地方,蜷在长椅上,把头埋在手臂里。
往常的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三个月前,这时候,我该和爸爸妈妈一起吃晚饭了吧。为了争盘子里最后一块糖醋里脊,和爸爸用筷子大打出手,最后作为裁判的妈妈还是把里脊放在了我的碗里,爸爸则是一脸不甘的表情。最后我又把里脊让给爸爸,他却不要了……现在想起来我多想笑啊,可是笑出来的却只有眼泪……昨天的这个时候,是和姨妈一家一起。姨妈特意为我做了莲藕炖排骨,就像妈妈亲手做的,她们可是亲姐妹啊。灯光下,一样很温暖、很舒服……现在,好冷,好冷,没有爸爸妈妈,没有朋友,我该怎么办……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什么也不想,意识也不清晰了……“总算找到你了。”是天涯哥哥的声音。
“彼林,回家吧。我们在到处找你。回家吧。”他喘着气说。
我慢慢地抬起头,满脸脏兮兮的泪痕,一定非常狼狈。下一秒又有新的眼泪滑过,止也止不住。
我试着想站起来,可是晃晃悠悠地站不稳。
“我来背你。”哥哥说。
我乖乖地让哥哥背着,跟他回家。
这时候我忽然记起,小时候,我问过爸爸妈妈,为什么我叫“彼林”。
“不喜欢这个名字吗?”爸爸喜欢刮刮我的鼻子。
“不是呀。可同学们都说好奇怪。爸爸,告诉我吧。”
“那是因为啊,你不是有个哥哥‘天涯’吗?那时爸爸妈妈就想,有句古话是‘天涯若比邻’嘛,你干脆就叫‘比邻’好了,反正我们和姨妈家那么亲。”
我搂着天涯哥哥的脖子,吸了吸鼻涕。
“哥哥,我向你保证。”
“嗯?”
“我再也不偷东西了……”
“我再也不会打架了……”
“我再也不跑走了……”
“我一定……不会再让姨父姨妈伤心了……”
“我……我再也不会哭了,我要开心起来……”
“嗯。我相信你。”天涯哥哥说,“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