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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重庆一九九九年六月(2)

章秋寒同意了她的请求,带她远离是非,为她抹掉身份痕迹,换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取真名的谐音,改名叫“何玲”。知道何玲身份秘密的,便只有章秋寒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以及后来的苏从远。

赵任志和章秋寒夫妇一直暗中保护何玲的安全和她身世的秘密,并由赵任志设法,冒着极大风险,将何玲的家信通过地下联络员传递回重庆,向霍沈念卿报平安。赵任志告知何玲,因不能暴露联络员的身份,书信可以设法传递出去,却无法接收她家人的回信,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她的行踪所在。

何玲深知章秋寒夫妇为保护自己所承担的巨大风险,自第一封报平安的家书送出之后,再也没要求他们为她传信,此后所有书信都未寄出,只小心妥善地藏起来,成为艰苦孤寂岁月里唯一的慰藉,盼望胜利之日再回家与母亲团聚。

内战的爆发,截断了何玲的回家之路。日本人侵占的时候,她可以孤身一人穿越封锁和战火,从日占区来到延安;然而当她不再只是一个人,身后有了新婚丈夫苏从远和待她有恩的章秋寒夫妇,他们的安危比横亘在眼前的战火鸿沟更难跨越——此时的何玲已是一个团级军官的妻子,若在那时逃离延安,苏从远也将因她背上通敌罪名,对于一直为她守护秘密的章秋寒夫妇更是莫大的灾难。

何玲不能走也不敢走。归家团聚的希望,从一九四五年春天直至一九四九年春天,从盼望抗战胜利到盼望内战胜利,何玲只能一天天盼下去,等下去,等待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她的信,还是没有机会寄出。她唯有从断断续续打听到的敌方情报里,得知一些关于薛晋铭的消息,算是间接知道母亲还好。直到一九四九年底,重庆解放,薛晋铭等官员搭乘飞机逃离时飞机坠毁的消息传来,据悉连同随行家属,飞机上的人员全部遇难。

赶回重庆的何玲,甚至连母亲的遗骨也无处找寻。寻到旧居处,也已是面目全非,变成一地狼藉废墟。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章秋寒此时才愧悔地告诉她一个谎言的真相。那封寄给母亲报平安的信,并没有真的寄出,章秋寒深知霍沈念卿的性情手段,唯恐她得知女儿下落,会不惜代价把何玲找到带走,就像当年以血淋淋的代价阻拦霍子谦的离去。

章秋寒不愿再冒一次死亡的风险,不敢信任几乎枪决了赵任志的薛晋铭,害怕因那封信引来薛晋铭的追查,连累整个地下联络系统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她私自销毁了信件,给了何玲一个可以安心的谎言。

这对何玲而言,意味着母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至死也是带着遗憾而去。

“我无法原谅这个谎言,无法原谅她,可是妈妈……我最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这是外婆写给曾外祖母的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到了站,艾默循着地址一路找去,穿过黄桷树夹道的大街,拐进一条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阳光从两侧高低楼房空隙间照进来,时而追逐脚下,时而藏入阴影。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住宅区,新建的安居楼和待拆迁的平房混杂在一起,路旁商店这个时间大多还没开门,只有早点铺子门口摆着热腾腾的新出笼的点心,坐满忙碌的食客。

艾默数着门牌号,驻足在一座六层楼房门口。

应该就是这里了。楼房没有电梯,沿着狭窄的楼道一层层爬上去,到顶楼便听见锵锵啷啷的锅碗瓢盆声,混杂着电视机里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什么的戏曲声和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

那户人家的房门敞开着,有个小女孩正在逗一只拴在门口的小狗,屋里飘出豆浆和鲜肉包的香味,一个女人在大声说:“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来吃早饭。你赶紧吃完,该去上学了!”

小女孩抬起头,看见艾默,停下和小狗的嬉闹。“请问这里是君老师家吗?”艾默仔细看了看门牌。“你找姑婆?”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姑婆在看电视,你是谁?”却听厨房里女人语声随着踢踏的拖鞋声来到门口,“丁丁,你和谁说话?”

系围裙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出来,看见艾默有些愕然。小女孩吐吐舌头,扭头躲回屋里。“你是?”脸庞红润的中年主妇一面打量艾默,一面在围裙上胡乱擦干双手,对陌生人的来访显得友善而好奇。艾默自我介绍,简单说明了来意,称自己是为编撰资料,特地来拜访君老太太,询问有关薛家老宅的事。

听到艾默提起桃苑路上的薛家老宅,中年主妇一愣,仔细看了看她,“你专门来找她打听这个事?”艾默没有忽略她表情的变化,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唉,”中年主妇叹口气,回头朝屋里那扇虚掩的卧室门看了一眼,低声说,“我母亲年岁大了,脑子不清醒,脾气也不好,不大记得起以前的事了。你要是早几年来问,她还能跟你说说,打从去年年初中风住院,她就不大爱理人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要早几年来就好了……”

女主人将艾默让进屋,一面张罗茶水,一面絮絮叨叨,“那会儿她就巴不得有人能听她说说以前的事,可那会儿我上班忙,孩子又小,没人有空听她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天天都念叨,还琢磨着自己想写点东西,可惜眼睛又不好,现在想再听她说点什么,也听不着了。”

艾默一声不响地听着,目光投向那间房门虚掩、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的卧室。

女主人走进去,仿佛在劝说老太太出来见客人,等了半天,却又无可奈何地出来,朝艾默摆了摆手,“她不愿意出来,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没办法。”

艾默看着那脱漆半掩的房门,迟疑了一刻,轻声说:“麻烦你问一问老太太,问她还记不记得一家姓霍的人,或者姓沈的。”

女主人愣了愣,反问她:“你不是来问薛家的吗?”艾默抿住唇,“如果老太太不记得,我就不打扰了。”女主人半信半疑地进了卧室,低低的语声传来,只听见她一个人说话,并不见回答。

小女孩好奇地跑到门边,偷听了一会儿里面大人说话,回头冲沙发上的艾默扮了个鬼脸。

里面隐隐传来一声沉浊的咳嗽,有个苍老的声音终于说了一句什么。艾默心里怦怦的,找了这么多年,寻了千里万里,总算寻着一个见证过他们的故人,此刻就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就在眼前咫尺。卧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女主人。她侧身挡住艾默的视线,语声有些不自然地问:“你说的沈家和霍家,和薛家有什么关系?”艾默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又无法回答的问题,心中骤然涌上的失望如阴云遮蔽晴空,“这话是老太太问的?”

女主人点了点头。门后悄无声息,虚掩的门口仿佛有双目光在看着自己。艾默低下头,看着漆色已剥落的老旧木地板,耳边听着客厅里风扇嗡嗡转动的声响,到底不甘心,“如果有一个沈家后人前来拜访,不知老太太愿不愿意见?”

那扇门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嗒的一声,随后归于平静,仍只有电视机里的声音在聒噪。

女主人转身又进了屋,这次很快就出来了,对艾默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迷惑神情,“真不好意思,我母亲说她不认识姓沈的人。”

艾默再也无话可说,失落的心情跌到谷底,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扰了。”

女主人送她出去,看着她下楼,听着她脚步声远去。小女孩在身后好奇地扯了扯她衣角,卧房里电视机传出广告的声音,节目似乎演完了。女主人转身走到卧房门边,看见床前轮椅上,瘦小苍老的身影一动不动,头侧向窗口,仿佛睡着了。

“妈,又困了?”她走到轮椅旁,拾起掉在地上的电视机遥控器,“回床上躺着去,这里坐着容易着凉。”

轮椅上的老人毫无反应,像没听见她的话。待她俯身去扶时,却听见老母亲干瘪的唇间低低嘟哝了一声:“骗子。”“什么?”

“假的。”“妈,你又胡说了,什么真的假的?”

“都死了,沈家、薛家……早没有人了。”蜷缩在轮椅里的老人蓦地有些激动,干瘦的手抖抖索索,漫无目的地挥了挥,像是要推开什么,“她是假的,是骗子,又是来骗我的。”

女主人啼笑皆非,“哪有那么多人来骗你,都几十年了,谁还惦记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老人不说话了,慢慢转过头去,像是凝固在窗下光影里。

她不记得了,或者从来不曾知道。

原以为世上还有最后一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却原来,连这位老太太也不记得了。

艾默怅然低头,沿着幽暗的楼道,慢慢走出来。外面的阳光临近中午已有些晃眼,白晃晃地铺在脚下。失落的心绪一直往下沉,脚步沉重得提不起来,艾默心神飘忽,没留意一群迎面嬉笑跑来的孩童,被疯跑的孩子挤撞得一个踉跄,跌倒在楼门口。

膝盖磕破了,血流出来,尖锐的痛感令艾默猛然清醒过来:为什么君老太太在听她提起霍家沈家之后,立刻就问这两家与薛家是什么关系?这似乎不大符合常情,倘若她真对霍沈两家一无所知,那应该会问“什么霍家”。可为什么当自己委婉地表明身份之后,她却断然拒绝,甚至缄口不承认认识霍家的人?

耳边隐隐地好像有谁在叫自己的名字。艾默茫然晃了晃头,心里只想着,老太太在隐瞒什么,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因为不信任?是不肯相信霍家仍有后人,还是信不过她的来意……艾默捂着流血的膝盖,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想回头再找老太太问个明白。

胳膊上蓦地一暖。一只修长稳定的手从身后伸来,将她扶住,顺势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背包。

“你小心些。”原来不是错觉。

艾默回头,看见明亮阳光笼着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他的微笑温煦,鬓发乌黑,深褐色的眼睛闪动着阳光细碎的反射。竟不意外。看到这个不该出现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竟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会来——可她明明是不知道的,心底若有若无的了然,却不知是从何而来。冥冥里,好似早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纵横交错的命运织好。“要不要紧?”他皱眉,关切地看她渗血的伤处,紧紧牵着她的手,如同还在茗谷废宅的时候,如同这期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艾默僵了一僵,怔怔地问:“你一直在这里?”启安看着她,没有回答。艾默语声艰涩,“你一直在这里,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跑上跑下?”“艾默……”启安叹息,在这样的境地下重逢,千言万语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她咬了咬唇,想从他手里抽出手,却被他更紧地拽住。“跟我来。”启安牵起她的手,不理会她的抗拒,将她紧紧拽在身旁。艾默身不由己,被他拽着一步步跟上楼去。不必敲门,两人的脚步声早已惊动了女主人。“你……”女主人诧异莫名地看向去而复返的艾默,又看向她身边的男子。

“请问这里是君静兰女士家吗?”启安谦逊有礼,语声清晰。女主人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严启安还未来得及回答,屋里一个苍老低缓的语声已传来,“谁找君静兰——”

随着轮椅推动的轧轧声,女主人身后,一个瘦小的银发老妇从轮椅上转过身来,仰起布满皱纹的脸,深深凹陷在皱纹间的眼睛,映着鬓旁一丝不乱的银发,混沌里有光芒闪动。

老人的目光投向艾默,从艾默移向启安,凝在他脸上。搁在轮椅上的苍老瘦削的双手,巍巍抖动起来。启安、艾默,连同中年妇人,每个人的目光都望住她,看着她慢慢坐直身子,周身颤抖,搭在膝头的一方毯子也滑落地上……良久,她张开干瘪的嘴唇,颤巍巍唤出一声,“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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