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末非送走老者和跟随的小童,从一个堆放杂物的房间里找出一捆竹竿,有一百根,接起来,正好够着房顶,小心翼翼把师父的诗页拨弄下来,还好,诗页完好无损,跟原初一样。他又找出一瓶“101”胶水,把诗页粘到原来的页码处,心里叫苦,好好的书,弄得有了残痕,但还是庆幸,没被老者发现,不然后果不知怎样。
离相如和红幻常从位末非的住处出来,两个人都惊叹不已,认为此行不虚。
离相如问红幻常:“你看到了什么?”
红幻常说:“我看见他一直在拽天上的一片云彩,一蹦那么高,扯住了云彩的衣脚,人落到地上,云彩飞走,手上还攥着一把轻烟。”
“那你怎么看他?”离相如又问。
“天真,又不简单。”红幻常抿一下嘴。
离相如不语,脚步开始放慢。
“教授,您发现了什么?”红幻常试着问道。
离相如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没有直接回答红幻常的问题,而是问道:“你看这片树叶,是什么颜色?”
红幻常看一眼,脱口说道:“从正面看,是绿色,从背面看,是红色。这是一片落叶。”
“它是已落,还是未落?”
“它在树上时未落,在地上时已落。”
“它是一片叶子吗?”
“它不是……”红幻常有些吞吞吐吐。
“它不是吗?”
“它……”红幻常答不上来了。
离相如笑笑,说出自己的意思:“我看他正在河床里掏泥巴,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建成一座大大的城。天上的太阳见了说:‘勤奋勤奋,到时候我会坚固你的城。’行走的云路过了说:‘精进精进,我不会毁坏你的城。’傍晚的月亮对他说:‘持久持久,夜晚我会扮靓你的城。’他奋力掏着河床里的泥巴,屁股撅向下游,脸朝着上游……”
红幻常马上领会,整一整衣衫道:“教授,我会做好自己的。”
一位花神,深感自己的国遍满伤痕,决定寻找妙法,加功用行,重建高洁清雅、无衰无变的国土。这位花神便是幽谷兰主。幽谷兰主久居南国,一枝在空,香满周邦,茎、叶、花、香独具四清:气清、色清、神清、韵清,香气浓而不烈,香而不浊,神秘幽远,摇动心旌。幽谷兰主挥泪离别故土,在一个有风的日子上路,他驭风而行,飞花遍及十国上空,万类普熏。此时花神王映空重镜在空中感言:“幽谷兰主悲情出巡,日月点头,天地相送,百草齐鸣,众花神不可不迎!”其中一位名九月金君的花神现作花农,去迎接幽谷兰主。幽谷兰主知道自己求法因缘已至,便降在花农家,做了花农的女儿。
花农是一家红姓人家,居住山海之间,世代种菊。他家养的白菊清洁芳远,离尘离俗,花开之处,蜂蝶遁迹;他家养的金菊色冠群颜,如日照海淹,花开色穷,唯闻菊音;他家的墨菊绿动黛涌,逐夜趋明,似三军听闻号令,戈漫长空。世世代代,丹青水墨尽寻红家,描神摹韵;诗书文章四处打听,缘境道真;琴棋逢之,解惑排忧;诗剑得遇,化尽恩仇。悠悠古今,浩浩乾坤,若醒若醉,有菊在尘。
这一代花农单名一“景”。红景生在九月深秋,其母夜梦金环罩顶,遂生红景。红景长到三岁还不肯开口讲话,但当母亲为他读诵上古诗文、儒家经典时,他却面容和悦,频频点头。六岁的红景已经身形健捷,目光炯炯,父亲看他聪颖过人,便开始教他识菊、种菊,岁月推移,红景成为红家又一代种菊主人。红景冠年,与龙女结为姻亲。龙女有孕后,偏喜嚼食兰瓣,遂至生产,兰香满屋,生一女,便是红幻常。
红幻常与离相如从位末非的住处出来,回到自己家里,马上进入练功房,开始修炼。
红幻常的练功房看着是一个圆形水潭,水面平静,不起一丝波澜,水质极清澈,一眼见底,潭底平坦光滑,阳光透过水面照到潭底,迅速在水中扩散,……一粒光子在一年中会走多远?在旋转不停的时间里所走过的地方,全在这个水潭中。红幻常走近水潭,双手合十,闭目调息,心中默默升起一句心决,开始默念:“似虹似幻梦里真”……此时水潭的水面中心“叮”的一声象有一粒麻豆投入,随着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开始扩散,触到潭底时,涟漪便垂直向空中升起,形成一道筒形水屏,再在半空中合拢,一个水屋形成。红幻常在潭边的身影随即消失,与此同时,水屋内的潭面上浮出万多兰花,兰花一层一层叠高,在顶端收为一座花台,台上盘腿端坐的正是红幻常,紫衣飘飘,神态安详,水屋内云蒸雾罩,彩虹道道,超出仙境,比过天宫。
一粒光子假如只有一个方向,它在无尽的时间里会走向无尽,它所到达的地方深不可测。这粒光子如果同时有两个相反的方向,会怎样?假如这是一条直线。这条直线以光点为中心旋转起来,就是一个平面。这条直线有一条垂直线,以光点为中心,这条垂直线带动它所在的平面再旋转起来,情况又会怎样?在这粒光子不要方向的时候,它所获得的是什么?
红幻常安坐在水宫内的花台上,纹丝不动。这时水宫开始放大,大过她所居住的地方,水潭开始浸漫,漫过城市,漫过她的故乡,漫过陆地,漫入海洋,……平坦的水潭漫成一个圆面,花台周遍,水屏打开,飞花四射,红幻常在这一刻仍然盘着腿,舞动衣袖,迅速出关……
一潭清水,映着圆月。红幻常出关之时,天已入夜,四下里静悄悄,只听到蟋蟀在叫。她离开水潭,踏着草丛间的小路,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离相如与红幻常分开后,没有直接回家,拐两条街,穿两条小巷,要去看母亲。刚走过一条街,街口发现一位乞人,蓬头垢面,坐在那里,身前放一只黑乎乎的瓷碗,碗里扔着几块硬币、几张小纸钞。离相如习惯性地掏出一张纸钞,准备放进碗里,却被那乞人用手挡了。她一时僵在那里,口里说不出话。乞人翻白了眼睛看她一眼,说道:“衣食无忧,何用再乞?走入岔道,不明故里。麻烦麻烦,喝水吃饭!”说罢就要举起那只瓷碗摔碎。离相如吃了一惊,赶忙去拉住乞人,告诉他,若需要帮助,自己可以尽力。那位乞人又翻了她一眼,低头用一只手去衣胸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只破破烂烂的小铁盒,拿给离相如。离相如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军用指南针,也很破旧了,但功能完好。此时乞人开口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东西还管不管用了?它指到哪,我走到哪,走来走去,还在这里。你会修吗?帮我修好它。”离相如“扑嗤!”一声笑起来,把手中的东西还给他,开口道:“师傅,您这个小玩意儿没坏,拿着吧,继续用。”说完就要走。乞人忙伸手呼道:“先生先别走,下一个路口,还是我的问题,您最好在这儿就告诉我。”离相如立住不动,并不转身,想了想,说道:“花非花、雾非雾,执花赏花,迷雾在雾。”摔了衣袖,扬长而去。听见乞人在身后唱起来:“逍遥道,逍遥道,逍遥一路道中道,道中有我不见你,谁在天边笑……”
离相如已拐过又一条大街,走进了深巷。巷子里比较幽静,两侧门面房很少,不时会有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从路旁闯进视野,吓一跳,再看,树头也伸出几岔绿枝,零落的树叶像缀在空中的铃铛,风一摇,晃来晃去。蹬着平板车的小贩从巷子深处走过来,隔半天吆喝一句:“桔子——”,车子大概是旧的,经过身旁时,车轮发出“吱吱扭扭”的叫声,太远了……远在外地的茶叶妹妹,挑着竹扁担,担着竹箩筐,也走进巷子里,扁担颤巍巍,脚步细碎,心里喊着:“茶叶啰——茶叶啰——”面目平静,像收了新茶回家。忽然,离相如意识到自己走错路了,去母亲的家里不是从这条巷上走,往日都是开车,今天有意步行,怎么就找不见路了呢?寻思着正要返回,路旁有一个声音引起她的注意:“罗汉果——罗汉果——好吃的罗汉果——”一看,路边一个摆小摊的中年人,一张油布铺在那儿,上面一堆罗汉果。中年人看见离相如停那儿不动,对她说:“大姐,买点罗汉果吧,很便宜的,吃了对身体好……”离相如不假思索,让摆摊的小贩给她随便称几斤,多付了钱,飞快穿出这条巷子,来到大街,叫了一辆出租车,向父母家奔去。
位末非手捧着老师的书,来到桌前坐下,这时才感到这书的份量,但端在手里,并不觉得沉重。他还是把书端端正正地放到桌子中央,静心思考书中的内容。下午老者和小童的形象在心里还是不能一时抹去,对了,他们在敲门时,好像房子有飘起来的样子,怎么会是这样?管他呢!哦,好像就在那时书里的一页滑了出来,怎么会是这样的?与敲门的人有关系?不管他!书页最后贴上了屋顶,这是真的!我眼睁睁看得清楚!怎么会这样?那页书呢?当时排成行的文字一下子飞散了,这与敲门的人有关系吗?他们从哪里来?不管他们是谁,他们已经走了,不干我的事。文字就是活化石啊,谁说的?当时我看见了什么?文字是一种立体结构,横亘在时间的河上,每个文字都是这样。字与字的微妙组合,产生一种奇异的效果,超出常识思维,带来全新的生命体验,这些体验又稍纵即逝,想去抓住,念头一起,已然不在;这些体验又如此真实,活灵活现,再度去感受,已不是原来的样子,神妙莫测,幻化无尽……一时会产生这么多的境象,谁在起作用?当时我只读了两句,若是继续读下去,会怎样?不管怎样,师父的书不是一般可比,这其中的奥秘只有潜心研习才可理会……位末非默念心诀,打开封面,现出扉页,扉页是空页,一字不着,翻过去,是第一页,上写:“诗歌是一种崇尚,但需要土壤。诗歌在追求纯粹,本身并非纯粹。作为一种启示,它在开启未来世界;作为光明,自身被不断的照亮;作为全部中的一个,平常和平凡正是自己的位置。如果时代不再召唤诗歌,它会在自己的热情中化为人们眼里的灰烬。诗歌是在喧闹中开出的花朵,渲染的却是一个平静的世界。作为存在,它存在于万物的光芒之中,并给生活世界以无尽的关怀。”仍然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序文,题目为《诗歌的追求》,右下方是左真知的签名笔迹。除此,再看不出别的。天色早已暗下来,屋外下起雨来,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砰砰啪啪”,屋内的灯亮起来,位末非默念着师父的名字,慢慢合上封页,封面上的字迹开始模糊,一点一点地,“候鸟”两个字都融入纸张里,封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位末非并不惊奇,用手抚摸着封面,觉得无比亲切,听到有好多声音从书页中传出来,这些声音都非常熟悉,但平日听不到,这些声音安稳着心神,可平日里离得那么遥远,此时,这些声音像一缕缕青烟,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又绕上顶棚,充满大厅,各处屋子里的灯依次亮起来,一个寂静明亮的夜晚就这样开始,屋外的雨下得越来越整齐,滋润着土地,位末非抚一抚胸口,那里有一个小东西,“蹦蹦蹦蹦”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