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寻找李兴:背尘合觉
眼见色、耳闻声、鼻嗅香、舌尝味、身缘触,皆生欲念,或取或舍,或爱或恨,羡慕嫉妒,赞叹诋毁,爱则欲据为己有,厌则欲除之大快,不喜不厌就冷漠对待,凡此种种,都属人之常情,七情六欲之身,谁能得免?五欲六尘之境,谁能逃脱?贪、嗔、痴、慢、疑五毒俱侵,在其中浸泡,不知多少年……换了颜面,仍是旧戏重演;易去前迹,还留往日气息。千年算盘了不清昔债,万丈金银难填徭欲。大梦醒时谁人觉?大梦醒处何方歇?
位末非一行也是风尘仆仆,日出而行、日落而住,寻山觅水、走遍四方,春去秋来、不知岁月。一路上,红幻常参考郑奋发提供的一些信息,一直在研究小组其他成员的资料,发现线索,找到佐证,又断掉线索,再发现新的线索……如是重复再重复,一路行去,在迷在悟,不得而知。位末非倒显得悠闲许多,渴了就喝,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断掉抽烟的坏习惯,一直没有断掉。
“‘他心智通’到底是怎样的一款产品?”郑奋发一路走着,越来越摸不清方向,一头雾水。
位末非和红幻常不语,也在思索。
“你们一直在公司参与生产,应该了解吧?”郑奋发再问。
位末非整理着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书籍、资料、笔记,洗漱用品、香烟、打火机……一样一样放入行李包,拉上拉链,又要准备出发,说:“我只是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你要问我,我还真的不知道。”示意红幻常,“这位是研发部门的科研人员,资历不浅,又是教授的得力助手,你问她。”
红幻常忙推手说:“别问我,我的脑子不好使,一向以执行公司任务为己任,除此再没别的思路。”
郑奋发下意识地拉过一张报纸,也不看,报纸搁在双膝,身体坐在床沿,一边思忖,一边说:“我的思路应该没问题。我们先好好了解产品,结构啦、外观啦、性能啦、功用啦等等这些,对自己的产品有了很好的把握,然后才是售后的跟踪服务工作。末非,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一点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位末非掏出一支烟来抽。每天早晨出门前,他都要抽一支烟。郑奋发说:“早晨抽烟是最不好的习惯,‘早晨一支烟,满天雾连连’。”位末非说:“哪儿听来的?”郑奋发说:“我自己编的,怎样?”位末非说:“不怎样。”郑奋发说:“我觉得是这样的。”
“你知道烟草是怎么来的吗?”位末非给郑奋发出了一道题。
“好像最初是进口的,外来的。”郑奋发想着说。
“这样说也对。”
“还有哪种说法?”
“很多说法啦,但我相信一种。”位末非抽一口烟。
“怎么说?”
“真的想听?”
“不听也罢,我也没那个习惯。”郑奋发去看报纸了。
“那我就说说吧。”位末非怕讨了没趣,赶紧说:“是魔女抛出的******,撒在土里,就长出烟草了。”
“看看,我自编的那一句,还是撞上了。”郑奋发把报纸放下,说,“那你还抽!”
位末非紧锁眉头,吐出一口烟,吃力地说道:“戒不了……”
“对了,教授当初好像说过,‘他心智通’产品有一个看不见的内部结构。”红幻常忽然想起什么来,说道。
“是什么?”位末非马上问。
“是八个字:‘客路溪山,故乡风月’。”红幻常说。
“这就像猜字谜。太高深了。”郑奋发有点沮丧。
位末非吟诵着“客路溪山,故乡风月”八个字,眼睛闪着亮光,又露出迷茫,问红幻常:“教授还说过什么?”
红幻常看看他,说:“你指哪些方面?我经常参加内部研发会议,听的多一些,但是也记不住多少。”
“我也没兴趣知道更多,只是围绕工作。”位末非忙说,“有关产品方面,就像你刚才说的产品结构。”
红幻常想了想说:“在开内部会议时,教授经常强调,所有的研发思路都不能离开产品的基本结构,研发人员提出的一些好的思路会很轻易地让她否定,在向他们作解释时,教授就常说这八个字,说这八个字是产品看不见的内部结构,是无法推翻的规则,不能触碰……”
位末非陷入沉思。
郑奋发把报纸翻过来,又翻过去,扔下一张,又拿起一张。
“对这八个字的理解,我也不敢有太多猜测。在研发部我只是个跑腿儿的,留意多听,从不敢多问。对了,好像有一次说过,产品的结构是一个非常紧密的有机体,有基本的正反两个位面,两个位面之上又有众多不同的角度……我的逻辑思维太弱,悟性又差,又从不做笔记,有时听得一团乱麻,索性就不听了,怕把安排自己的任务忘了。”红幻常接着说道。
“太玄了!”郑奋发感叹着,两只手压在报纸上,目光射向窗外。
“王求真是位女性,对吗?”位末非突然问道。
“是的。”红幻常答道。
郑奋发两眼望着窗外,像没听见一样。
“奋发,王求真是你的同学吧?”位末非又对郑奋发说。
郑奋发这才转过身,说:“是的,大学同学,关系不错,毕业后再没联络。”
红幻常就笑起来。
郑奋发发着愣,问:“笑什么?”
红幻常说:“你们要是有联络,咱们的工作不就好做了吗?”
郑奋发点点头,面无表情,说道:“是这个道理。”
位末非笑笑说:“看样子,这两个人是有故事的。”
红幻常说:“我也这样想。”
郑奋发摇头,不语。
山川大地,河流溪谷。花草树木,燕雀蝇虫。丽日长虹,雨露春晖。雁影鱼姿,明月清风。哪一样不在画中?位末非几人在其中游行,自在多于跋涉的艰辛,发现胜过寻找的困境。已在境中浑不觉,何堪再觅梦里人。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蓬蓬勃勃的一个夏季就要到来。下了好几场雨,河水满满地顺着河床流去,河岸上的花草扑着身子,要涌向河里。水绕过峭壁,一直流去,汇入一条更宽的河。顺着河岸走去,一溜一溜的卵石铺在脚下,位末非几人来到一座小镇上。
古镇新颜,年年春发,物非人是,物是人非。双脚踏上街道,惊走了路旁树梢上的一群鸟雀,足履还是不变的足履,奈何走不进你的记忆?足履还是旧日的足履,记忆已无法追溯你的思绪。郑奋发拣起路上的一截断木,拿在手里,继续走。
红幻常打趣道:“看我们几个人的样子,像是拦路的劫匪。”
位末非不知何时手里握着一块长条铁,边走边在手里掂量,又去辨认铁条上铸着的字迹,说:“这是一片破落的编钟,刚才我在城墙边的那个土坡上发现的。”
红幻常笑道:“我说半天了看不见你,原来跑到城墙边了。”
“他是尿憋,去撒尿了。走时跟我请了假。”郑奋发说。
红幻常便抿了嘴不说话。
位末非用手摩挲着编钟上锈迹斑斑的字,自言自语道:“一会儿得到前面五金店买一块砂纸……还有几个字是完好无损的……”
“是什么字?”郑奋发问。
“我也看不清楚,是篆体字。”位末非说。
郑奋发拄着那截断木,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累了!”
红幻常说:“我也累了。”站在那里不走了。
位末非看看他俩,无奈道:“我手里还拿着这么沉的一块铁,看我累不累?”
郑奋发瞥他一眼,道:“那是你愿意!人家好好的躺在土坡上,千年不动,谁让你拿来了?那堵城墙都不高兴。”
红幻常第一次看到郑奋发发脾气,“扑哧”笑了,说:“要起内讧了。”
位末非揽着一块铁,呆看了郑奋发半晌,才说:“是我迂腐。可你不也拄着一根破木头吗?”一松手,那块铁落了地上。一阵风吹过,望见前面路上走着一对年老的夫妇。路旁的一排大树,枝叶繁茂,正吐着新绿。
“快走啦!到前面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红幻常稍作歇息,又起身,唤两位同行。
位末非还是把那块编钟铁原封不动埋在了城墙边的土坡上,几步赶上前面走着的俩人,进入小镇。
边陲小镇,食宿条件不比大都市,但比起路上忍饥挨饿来,实在强过许多。三人走着,就望见一处饭庄,正门上挂了一块大匾,写着“李兴客栈”。
郑奋发说:“遇着同窗了。”
位末非看一看,是一幢三层小楼,三间门面,门脸装修得古色古香,只是看那漆成暗红夹在墙内的几根柱子,并不像是木头,走近了用指头一弹,果然是水泥做的。位末非说:“你有多少同窗,千万别认错了。”
郑奋发说:“认错了就当是假同窗。”
红幻常提醒道:“你俩可要端正态度了,人家可是跟我们没有任何相干。”
郑奋发一撩竹帘,三人入内。
宽敞的客堂,对面一张柜台,后面坐一位掌柜,穿一领赭褐色长衫,戴圆边眼镜,在拨拉算盘对账。
跑堂的小伙儿看见客人进来,扯起嗓子就喊:“二楼用饭——三楼休息——客官,你们几位?”
郑奋发说:“三位。”
小伙子又问:“先休息还是先用饭?”
郑奋发说:“先不忙用饭,给我们找两个干净一些的房间。谢谢你。”
“好嘞!那就随我来吧——”那小伙儿自己先蹬着楼梯上楼,位末非三人随其走上楼去。
小伙子为他们安排好房间,就要下楼。位末非叫住,给了他一张纸钞,问道:“小兄弟,想问一下,你们掌柜姓甚名谁?”
小伙子把纸钞还给位末非,爽快答道:“掌柜叫李兴,就是刚才楼下客堂那位。”
“这位李兴掌柜一点不假,一会儿你去认识认识吧。”等小伙子下楼后,位末非对郑奋发说。
“真又怎样,假又怎样?四海皆兄弟,我不想费那个劲。”郑奋发说。
“那我去。”位末非不动声色地说。
三人洗过脸,稍作休息,去二楼用了饭,已是半下午时分。
位末非在底楼的一间办公用房内找到李兴,李兴已换去工作服,穿着一件汗衫,套着一条短裤,踏着一双拖鞋。看见位末非,非常礼貌地让座,倒茶、递烟。
位末非说:“晚上还得忙一阵子吧?”
李兴不好意思笑笑说:“还有两个小时,可以歇一会儿。”
位末非表示理解,说:“都也不轻松。”
“是啊!”李兴长叹一声,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茶。
“生意怎样?”位末非抽着李兴递过来的烟,问道。
“还行。”李兴胸有成竹道,“能过得去。”
“过得去就行。”
“你们打哪儿来?是远路的吧?”李兴问。
“远路的。”位末非坦诚回答,问李兴:“你一定是本地人了。”
“我也不是本地的,但口音绝对是听不出来了。”
“其实是一回事,能听得懂就行。”
“不容易呀……”李兴面露难色。
“也在情理之中吧……”位末非看着李兴。
李兴听位末非这样说,突然激动起来,有些不能自持:“这许多年来,我是一直挺着过来的,但不挺又要怎样?这许多年来,我也想了,生死一条路。”
“但是你要知道,人身难得。”位末非说。
“你们是从哪里来?”李兴忽然又问。
位末非笑笑,说:“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李兴也笑了,说:“是问过了。”
位末非说:“好久了,我们一直在外面,东南西北四处跑,没有定处。今天遇见你,算我们前世的因缘。他日,我们还要再见。”
李兴说:“你们要在这里住几天?我给你们找两间舒适一些的房子,屋后有个菜园,从今晚起,我安排厨房给你们上最好的饭菜。你们的开销,我全包。”
位末非真诚谢过,说:“不必了,明天一早就要上路的。眼下的安排最好不过,我们已经很满意了。若得真情,天涯咫尺。别的都不重要了。你休息一会儿吧,我也要去睡一觉了。”说完便走。
李兴一直把位末非送上楼,又进房间问候了郑奋发和红幻常,下楼后,又安排跑堂的小伙子送来一罐好茶。
红幻常说:“这个李兴倒还不错。”
位末非说:“跟他谈了之后,我好像缺了什么。”
郑奋发说:“什么?”
位末非说:“那种自足没有了。”
红幻常想了一下说:“你是放不下吧?”
位末非顿了顿,说:“类似那种感受。”
郑奋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说:“那有什么?我们多住几天,你俩好好认识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