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恰逢长官大人刚把午饭悉数倒进嘴里后的五分钟——他正胃疼着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
一见来者乃是收拾整齐的老祖宗,长官大人不自觉地就收敛了可能流露的异样,以一贯的面无表情之姿,镇定自若地注视着女孩的眉眼。
孰料对方却像是突然有了感知的能力一般,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你又胃痛了?”
被一语中的的长官大人以沉默应万变。
“怎么又痛了呢?”
立马认定此乃默认之表现的老祖宗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饭吃了没?”
四目相对,长官大人理直气壮地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肯定是你又吃得太快了!”
不知在这件事上苦口婆心劝了多少回的老祖宗当场作出了最正确的推断。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啊呀,算了算了……”不由得想要嗔怪几句的老祖宗才刚起了个话头,就意识到当务之急并非指责自己的孙子,因此,她马上戛然而止,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对方的身边,双眉紧锁着注目于他淡漠的容颜,“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吃药?还是我给你揉揉吧!”
未等长官大人冷淡地说一句“不要”,老祖宗就已经自顾自地提出了第二个解决方案,并且作势就要弯下腰去给孙子揉胃。
长官大人自然是要避开的。
不知怎么地,他一点儿也不习惯老祖宗这样的照拂。
她之前是这个样子对他的吗?
奇怪的是,暗中自问的长官大人好像无法顺利自答。
“那你还是吃两粒胃药?”眼见自家孙子摆出了明显的拒绝姿态,体谅了他的老祖宗只得奔向另一个解决之道。
奈何孙子只是面无涟漪地回了句“不需要”,就重新将目光转移回了面前的白纸黑字上。
这点疼痛,根本不足挂齿。
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
“那怎么行!?”未等唐宁生成完整的心理活动,思华年就睁大了眼,失声叫了出来,“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吗?”
长官大人不置可否。
“啊呀真是……”习惯了这种反应的老祖宗只能拧眉干着急,因为她忽然想起,她家孙子的办公室里,是连瓶胃药都不会备着的,“我到医务室去帮你找点药。”
没错,之前遇到类似的情况时,她都得过且过了——但从今天起,这是绝对不行的了。
这般思量着,思华年回身就要往外跑。
可才跨出了两大步,她就蓦地意识到,自个儿的手上还提着她特地前来相赠的礼物,因此,她忙不迭顿住脚步,转身折了回来。
风风火火地回到办公桌前,女孩俯下身子伸出胳膊,双手托着礼品袋,把它笃定地放到了唐宁的面前。
长官大人抬眼看她——无需多言,就已让老祖宗读懂了他眸中不着痕迹的询问之意。
“迟到的生日礼物。”思华年笑吟吟地说着,一双大眼目不斜视地瞅着自家乖孙。
从来不会收人东西的长官大人不假思索,眼看就要张嘴说出某三个字。
谁知话到嘴边之际,他居然鬼使神差地遏止了一口回绝的欲望。
可是,他不知道此情此景下,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收下并表示感谢?这决计不是他的作风——若是旁人看到了,恐怕只会以为有人在冒充他们的长官。
像普通人那样好言婉拒?这同样不是他的风格——他压根不晓得普通人的行为模式是什么样的。
于是,在自家孙子罕见地陷入迟疑的同时,老祖宗兴致勃勃地弯下腰肢,伸长了上身,把东西推到了对方的眼皮底下。
长官大人的视线在一物一人之间打了个来回,最后落在了老祖宗略显兴奋的脸蛋上——他似乎可以读出她眼中那种“你快拆呀,拆呀拆呀”的殷殷期盼。
果不其然,见孙子迟迟没有动作,女祖宗马上就急了:“你快拆啊,生日礼物要亲自拆的。”
从未做过此等事宜的长官大人继续不作为地看着她。
“快拆开看看,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做出来的呢!”
“……”
“啊呀,你不要这么别扭好不好?别人送你礼物,你高高兴兴地收下就是。”更何况是你祖宗我费了好大的劲精心准备的萌物啊,“快,当着我的面把它拆了,我好去替你拿药。”
执意要看着孙子当面拆开她悉心备置的生日礼物,老祖宗以完全无法说服对方的理由煞有其事地催促着。
可惜思华年好说歹说,唐宁却还是不为所动。她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然后立刻振作起来,贴着桌子取回礼品袋,再取出装有生日礼物的纸盒,拿着它径直回到唐宁的身旁。
“喏,亲自送到你手里啦。”迁就着自家孙子的老祖宗将浅蓝色的小礼盒塞进孙子的手中,希望他能给她个面子。
然而,长官大人自始至终都无法想象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去拆礼物的场景。
换言之,没法进行脑内构图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叫自己做出这样的动作来。
是以,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但好歹也没对这不期而至的礼物弃如敝履。
见他虽然不肯遂她的愿却也没有一点儿拒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思华年终究是耐着性子,再一次作出了退让。
她弯腰将手伸向了他的大掌,把着它去打开了轻而易举即可开启的盒盖。
一只亮黄色的卡通布偶很快映入两人的眼帘。
因为制造者的手艺还算差强人意,所以,接受者勉强能够认出此乃何物。
龙——一条小龙,和他保存了二十七年的那只手工玩偶,几乎如出一辙。
“这是你祖宗我亲手做的哦!是只母的,正好跟你房里那只公的配成一对,以后它就不会寂寞啦!”
唐宁凝眉注视着掌心里咧嘴笑着的布偶,一言不发。
“你可不许嫌弃哦!你祖宗我为了缝好它,可是重操旧业,把十年前压箱底的技能都翻出来用上了。你看,连手都被扎出好几个洞来了!”
老祖宗故作可怜地把受伤却已基本愈合的手指伸到孙子眼前晃了几下,却没有换来孙子丝毫的神情变化。
“光是找材料、找针线就花了我整整两天的时间!唉,一万年后真是太不方便了……”
好在祖宗大人倒也不是当真要邀功,是以并不计较地改变了话题的走向,自顾自地感慨起来。
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信口喟叹的时候,耳边冷不防响起了唐宁语气如常的问话。
“你怎么知道是公的。”
以陈述的口吻道出的反问句,直叫老祖宗当场一怔。
她的孙子刚才……说话了?说了一句……只有正常人才会说的话?
愣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的女祖宗顷刻间两眼放光,差点儿就要激动地握紧孙子的手了。
所幸她及时意识到,自己不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打开孙子心扉的大好时机,因此连忙忍住汹涌而出的情绪,转而故作冷静地开启了双唇。
“当然知道了,你屋里的那只小龙布偶代表的就是你啊?你属龙嘛……”将自身的推测娓娓道来,思华年定睛瞧着对方并未凝眸于她的美目,忽而不自然地顿了顿,“我猜……应该是你母亲送给你的吧?”
诚然,那天拿起它端量的时候她就发现了——那也是一只手工缝制的布偶。
她想,孙子的父亲——那个什么布洛诺斯十六世,应该不会有耐心和爱心去做这种通常只有女性才会做的事。
但是,这只陈旧却被保管得很好的小龙布偶,很明显是在主人心目中占据着与众不同的位置的。
由此,她可以大胆推断,这是孙子的生母留下的东西。
可惜,听罢她的询问,唐宁并未给出任何正面的回答。
他不会开口告诉她,那确实是那个已然离世许多年的女人,留给他唯一的一件礼物。
他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把它给留了下来——直到今天。
那位他称之为“母亲”的女性,那位他已经记不清相貌的女性,那位见证了他一生中最弱小的时期的女性……
唐宁望着手中崭新的布偶,遽然生出一分恍如隔世之感。
“你不要难过啦……”就在现场气氛大约有些凝重之际,生怕自个儿勾起了孙子伤感情绪的老祖宗微皱着眉出了声,“那是你爸爸妈妈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不关你的事。”见孙子仍旧不言不语,甚至都不看她一眼,思华年只觉心头莫名掠过了一丝心疼,“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站着讲话不腰疼的味道……可是,就算他们真的不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你,你也要试着开开心心地活着嘛!人生是自己的,活出自己的精彩,才不枉费来这世间走了一遭……更何况,你不是还有大家吗?”
话音落下,恰遇闻者自莫须有的情愫中蓦然抽离,继而眸光一转,与言者四目相接。
就在长官大人好像要开口说点儿什么的一刹那,房间里好巧不巧地响起了“滴滴”的声音。
两人相继分神,循声看向了桌面上的微型通信仪。
以念力开启了通信设备,长官大人如同啥事儿也没发生过一般,径自接受了来自基地内部的通话请求。
原来,是A区内东南方向又发现了新的目标。
像平常那样简洁明了地下达了指令,长官大人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将刚收到的生日礼物放回礼盒里,顺手盖上了盒盖,然后不徐不疾地迈向了房门。
思华年看着他这一连串流畅的动作,反倒傻傻地愣在了原地。
直到走出去没多远的唐宁不紧不慢地顿住脚步,微微侧首似是欲注目于她。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此言一出,原本脑袋还在运转的女孩反而彻底当机了。
所幸数秒过后,她就猛地回过神来。
一阵由衷的欣喜和安慰,以燎原之势遍布周身。
他主动准许她参战——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回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