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小枣姑娘已经出现在荆州城的街道上了。
荆州临江,江水在它古老城墙下打个旋,又东逝而去,卷去无数的物是人非、历史尘埃。自北帝觑江去后,荆州的防备稍稍放松,街上看到游荡的兵士就比别的城市多些。
与背井离乡的几万下江人一样,小枣在荆州也是暂时的浪迹街头。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不急着谋什么差事,也从不去牙行盘桓。她只一身素裳,手持牙板。沿着街头有一句没一句的卖唱为生。有时在街头听人谈论起荆州的人物掌故,她连卖唱也省了,只顾踮了脚在一旁听得入迷。
她生得貌美,又别有一翻让人流连的气韵风味。难免惹人注目。有荆州大户居然慕名而来,重金聘她去府中献艺。还有那等勾栏瓦舍舞榭歌台也愿意为她一掷千金。
这些小枣都一一婉据。只不过她因此更显谨慎,更不愿抬眼看人了。
“定是落魄的富家千金!”有人这样说。
小枣听了,惊出一身冷汗。
这一日,小枣站在荆州城的街头,看着眼前走过的士兵号衣上的“应”字,瞳孔一缩,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到常态。她左手拿了只破碗,右手中牙板一颤,檀口微启:“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声音低沉而悠远,如吟如涕,居然有刻骨的伤痛之意。引得路人纷纷则目,这一看之下,有人不免觉得有些惊艳,忍不住又再多看几眼。
街上走过的兵痞,循声看见小枣,眼神也不免涣散起来。有人过来在小枣的破碗里扔下一枚铜钱,然后戏虐的用手去摸小枣的脸。
小枣机敏的向后一跳,躲了过去,然后匆匆鞠上一躬,把破碗伸回对方面前,示意对方可以拿回那枚铜钱。
旁边的人都讪笑起来,那人窘迫,慌慌张张走开了。
小枣不紧不慢的又打起牙板,继续唱:“一顾倾城国,千金不足多……。”
两个月的东风,让荆州城填满了从下江来的难民。这让荆州刺史庾季急得直挠头。“应车骑,你说这可怎么办?这些人都是乱民,随时会惹出事来。”
“男的让他们修江堤,女的都发卖到娼门便是了。”应家三公子应无意此时懒懒地坐在庾季座中唯一一片香簟上。手中拿着半片牛肋大嚼着。
“啊呀,应车骑说笑,我哪里敢像令尊应大司马那样行事,我可害怕那些乱民闹起来杀入这刺史府。”
“那你管他们饭好了,像菩萨那样供着,他们会更感谢你。”
“咳,我是认真向应车骑讨计策,休要取笑。应大人说说如何才能骗他们自己回下江去?”
“我爹没要他们回去。”
“可他们就是下江人啊!”
“那你自去和他们打商量,就说:你们是下江人,应该老老实实呆在下江,不该来荆州。如此说过,看他们走是不走。”
“唉呀!应车骑!”
“安置那些人是你刺史的事,我是武职,只管领荆州兵马。”应无意看一眼手中啃光的牛骨,随手一扔,站了起来,“我这个下江人该走了,看看从那些新来的下江人中,能不能找到让我合意的家奴。嗯,说不定我一高兴多买几个,也算是帮你忙了。”应无意仪态从容的弹弹衣摆,冲庾季微微一笑。连告辞的客气都没有,便翩然而去。宽衣缓带,衣袂翻飞,倒似谪仙般的洒落。
应无意这人,惹不论颜面,姿态之风雅,一向勘称南朝第一风流人物。
他走后,庾季对着仆佣叫:“还不快来收拾,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块香草簟,用去我五万钱!这下沾上牛油的污秽,可别弄不干净!”
大街之上,应无意放慢了羁辔。如今的荆州城,满街尽是下江口音,这是他熟悉的乡音,按理他应该觉得亲切。
“两位南朝最美丽的公主都丧身火海!”他听到街上有人这么说。
“听说是北帝高铿入了宫想对她们行奸。两位公主宁死不从。”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北帝带了许多南朝美女北归。内中就有最美的万年公主。”
“万年公主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有从宫内逃出的内官这么说。还说那火就是万年公主点起来的。”
“对,还说有人亲眼看到公主化为金凤,从火中冲天而起,在旧宫上空哀鸣三声后才展翅飞去。”
“怎么没烧死高铿那贼人!倒让他携了金玉美女得胜北还!”
“嘘,听说此事本无关高铿。”有人压低了声音。
“对,看看应璩大司马现下还在四下捕杀宫中逃出的内官和宫女,大家就心知肚明了。”
应无意急遽勒马回头。刚才还切切私语人群,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他的目光冷泠扫过这些人,他早听说了建康城中的大火,也知晓那场火的由来。他爹还曾嘱咐他,一旦听到什么,切不可掉以轻心,必扼之于萌芽。
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做到。
让他觉得有趣的是这些流言,它们如野草般随意滋生。总是能无限的接近真相,又无限的夸大荒诞。让人很难把握它们的真实程度。
应无意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世事总是如此难以捉摸,可他总能从中得到快意。
“大人把我买去吧,我能干活,会唱歌。”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在了他的马腿前。
“你不想活了!”应无意的随从大声喝骂!应无意嘴角一抖,那人立刻闭了嘴。
“大人把我买去吧,只要给口饭吃,我什么活儿能可以干!”小小的身子饿得有些摇摇晃晃,匍匐在马前的地上磕了个有些潦草的头。
“抬起头来!”应无意温和的说。
小人儿抬起了头。
良久,“小枣?”应无意有些惊奇。
对面的小人儿似乎愣了一下,“应大人!”
应无意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没错,这丫头他记得,是当年长公主府的捧栉丫头。可如今,她怎么会出现在荆州?
应无意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若有所思。
“大人,我就是小枣,公主府的小枣,”那丫头机灵,慌忙解说着,扑上来抱住应无意的腿,“大人带我走吧,给口饭吃就行。”
应无意深凹下去的眼睛眯成了线,俯视着眼皮底下的小人儿,眼光扑朔迷离,让人看不透。好一会儿,他的嘴角噙出一丝笑意,伸手摸摸小姑娘的头,“好啊,我车骑府在城南,你跟着我的马跑,只要在我到后半柱香内能跑到我府中,我就留下你。”
小枣只有一点点的迟疑,很快急切的点了头。“好!”
应无意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车骑府在荆州城南二十里远。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路缓坡山路,跑起来可不容易。小枣眼看应无意马缰一带,那白马就射出了一箭之远,慌忙拨腿去追。日头明晃晃的天上挂着,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地上也没有点风。就算小枣奋力追赶,可跑出没多远还是心跳如鼓,接不上气了。
“怎样?跟得上吗?应无意在前面喊。”
小枣不作声,呼哧呼哧喘着,脚下不敢放缓。
应无意笑了,继续纵马向前。他没有看到,那小枣的眼睛此时正死死盯着他的背影,那目光中有些不寻常的东西。
小枣跑到车骑府的时候,应无意正斜倚在竹簟上吃着冰水湃过梅汁。他旁边白玉香炉里,一支更香只烧了一小半。
“不错。”应无意赞许。又半眯了眼睛看眼前的小丫头。
小枣跑得小脸惨白,身上衣衫尽湿,紧紧的贴在瘦小的身上。可她还是努力挺直站着,不肯露出疲惫的模样。
“这么能跑,我就留下你吧。”应无意和煦的笑着,“可是你这么瘦小,能做什么呢?我可不需要什么捧栉丫头。”
“我会唱曲。”小枣说得很急。
“唱曲?”应无意笑了一下,“那会不会抚琴?我喜欢能抚琴的女子。”
小枣的头摇地飞快。抚琴,小枣再也不敢,应无意听过她抚琴,她可不能冒险。
“那好吧,就唱个曲让我听听。”
小枣的气息还不稳,小小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开口便唱:“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很俗的曲子。
“停!”应无意又笑了,“果然会唱,很会唱!”想了一下,“我这人很恋旧,看在你当年在长公主府时和我的一面之缘,我也得留下你。至于让你干什么,我还得想想。”
“谢应大人。”小枣躬身想行礼。突然弯了腰到冲到屋外。没跑出几步就蹲在地上呕起来。呕了半天,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因为她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应无意皱了眉,轻轻叫了一声:“梅香。”
他叫一声梅香,跑出来的却是四个。穿了样式相似的裙衫,只是颜色依次排成粉、兰、绿、黄。若再仔细看她们裙上的绣花,则分别是梅兰竹菊。不错,她们就是应无意的四个贴身婢子,名字分别就是梅香、兰香、竹香、菊香。名字起得俗,但四婢在外面却是名声响亮。号称车骑府的四美。小枣在荆州街头都已经听得如雷贯耳。
四个婢子显然意识到新来了一个丫头,她们一起打量小枣。看她身上湿衣粘身,曲线毕露的模样,一起皱了眉头。
“带她下去洗洗,随便弄身干净衣裳给她。她留下了。”
“是!”四个婢子齐声答应。
“可,她叫什么呢?”问话的是一身绿衣的竹香,别人都动,她却倚着门不走,说话时眼睛一转一转。
“小枣。”应无意说。
“咦?我以为公子会带个荷香回来,为什么竟然是小枣。”这回说话的是黄衣的菊香。
应无意饮了口冰凉的梅汁,“她就叫小枣。”声音也似冰镇过一般。
菊香瑟缩了一下,不敢再问。
“好了,”梅香打圆场,“姐妹们快去打发小枣洗浴。”
“衣裳呢?小枣的衣裳用什么颜色?难不成用枣红?”又是竹香在问。
“不必,此枣非彼枣,你们别把她弄成和你们一样就行了。”应无意又换回了和气又平静的口吻,但他此话一出,婢子们全都变了脸色,彼此对望一眼,悄悄示意小枣一起退下。
小枣看出应无意和四婢间有些古怪。
小枣临走向应无意行了一礼,她现在可不敢稍有差池。小枣知道自己现在想报仇很难,她现在缺的是杀人的技能。如今她刚刚接近了应家仇人之一,却只是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应无意人看着倒也和气,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有知他翻过脸来是怎样的情形。萧素素看错过人,小枣绝不能再错。
多观察、不参与才是她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