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树上蝉鸣阵阵,空气被热辣辣的太阳晒的如蒸笼一般。
一双玄色绸面金线云燕纹皂靴小跑在石板路中央,小巧的身影急速穿梭在高筑的胡同之间,显得十分单薄。突然,他在一座明黄色琉璃瓦宫殿前刹住了脚步,匀了匀呼吸,整理好衣冠,才迈入宫殿的门槛内,朝里张望。
“哟,夏公公,您不是去御前伺候了么,怎么又来坤元宫了?”一名宫装妇人款款走来,富态的脸上露出笑容,招呼道。
“嗨,是晴枝姑姑呀,皇上这会子歇下了,咱家就来请娘娘安。”
“难为你孝心,娘娘在里间儿和太子讨论学问呢,劳您先候着,待我去通报一声呐。”
夏公公弓腰应下了,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待听到“传”的指令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入侧室。
殿内明亮开敞,正中央放着一鼎铜炉,琉璃窗下架着一张案桌,桌子两侧正坐着两人,其中一位少年十来岁模样,圆润脸蛋,眉峰如剑,双目炯炯有神,手里持着一卷书,望着跪在地上请安的人说道:“这会儿你来做什么,打扰了母后同本宫的雅兴。”
“小的惶恐,求殿下恕罪。”夏公公赶紧俯下身子,贴地请罪道。
苏然摘了一颗葡萄放入嘴里,酸得她眯起了眼睛,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皮,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她朝秦昭摆了摆手,又对跪在地上的夏公公说道:“起来吧,你如今也是一宫监正侍了,公事繁忙,怎么跑到我这儿串门了?”
“回娘娘,奴才到底是坤元宫出去的人,自然不敢忘本,今日是特来给您请安的,也给您肚子里的小皇子请安,”夏公公眯着眼笑,从腰间摸出一只小锦盒,递给苏然接着道,“这是底下人孝敬奴才的薄荷油,乃离罗国进贡的佳品,这个天儿只需抹上一丁点儿,便蚊虫不咬,奴才人微福薄,不配用这个,特来孝敬给娘娘。”
秦昭抢先接了过来,揭开盖子凑在鼻子下闻了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才道:“谁要你这个,母后自然有更好的使。”
苏然笑笑秦昭的孩子气,接过了锦盒,客气道:“难为你费心,晴枝,把前儿得的那块素锦取来,赠与夏公公,祝他升迁之喜。”
夏公公跪着谢了赏赐,又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便随晴枝退出殿门,两人站在走廊里唠嗑叙旧,刚说了没两句,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雷电交加,原本燥热的空气被乍起的凉风一扫而尽。
“要下雨了,公公稍候,我去取雨具来。”说罢刚一转身,就有小宫女抱着伞朝廊下跑来,将雨伞交给了夏公公。
“还是晴枝姑姑会调教人,坤元宫里的宫女也比别处细心周到些,”夏公公说着恭维的话,打开了崭新的油纸伞,只见伞面绘着三朵艳丽的牡丹,笑言道,“今儿皇上还说了一句对子来着,叫什么‘任他堂前风吹雨,不掩庭后花自香’,可巧儿这就应验了。”
送走了夏公公,晴枝独自留在走廊上,将他的话细细想了一遍,才回到苏然身边,把方才的一言一行再汇报给了苏然。
苏然捏着调羹,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里的莲子汤,思索了一番才道:“皇上这是露了信儿,让咱们安心呢,前朝吵得再热闹也掀不起浪来,咱们只管关起门来睡大觉吧。”
苏然多日来阴霾的情绪一扫而空,捧着碗喝了一大口汤。
最近因为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朝廷上规劝皇上充盈后宫的言论甚嚣尘上,甚至有部分官员抱团情愿的现象,秦襄为了压制舆论,已经三日不曾到坤元宫来了。苏然这几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急得周围人团团转,今日得了这样的讯息,总算松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苏然卧在床上,望着静谧又偌大的屋子,叹息一声。看来今晚又要独守空房了,就这样不声不息地把人晾在一边,她都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冷战了。
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拍拍柔软的枕头,苏然的睡眼渐渐朦胧,就在即将进入梦乡之际,堂外传来一声微弱的声音:“你们主子歇下了吗?”
轻慢的步伐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响,秦襄仍旧不由自主的放轻了脚步,当他转过寝室的八扇屏风时,正见雕花床中原本应该酣睡的人正笑脸盈盈地望着他。
“怎么还不睡?”秦襄一脸“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幽幽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的。”苏然张开双臂,撒娇道。
秦襄无奈摇头,走至床边,将她抱进怀里。苏然顺势环绕着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晚上吃了几碗饭?”
“我每天吃什么你不是都知道么,你宫里的小公公,一天要跑三四回呢。”
“我想听你自己说。”
“喝了一碗清粥,一叠酥饼。”
“是半碗,饼也只吃了两口。”
苏然吐了吐舌头,自知理亏,便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不听话,嗯?你就不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你不来看我,给我龙肉也吃不下去。”
“大胆,你还想吃龙肉,让你咬一口试试?”秦襄捋起袖子,把白花花的胳膊在她面前晃了晃,打趣道。
苏然一时玩心大起,果真一口咬了下去,想想最近受到的闲气,嘴上的力道更加大了,痛得秦襄倒吸了一口凉气。
出完了气,她松开了嘴巴砸吧了两下,装模作样地说:“酸的,不好吃。”
“我让你还挑剔……”秦襄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双手使坏去胳肢她。夫妻几年,他自然知道她最怕痒的地方在哪里,刚挠了两下,她就忍不住求饶了,若不是担心她有孕在身动了胎气,断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的。
他摸了摸苏然微凸的肚子,叹了一口气:“哎,前两年担心你年纪小,不宜有孕,让太医开了方子调理,那帮老臣就一直在暗中蠢蠢欲动,许多难听的流言都被压下去了。如今你有了身子,后宫空虚,他们就更加理直气壮了,最近可有风言风语传到你的耳朵里?”
“我才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呢,不是有你嘛,你是我的天,我只信你。”苏然抱着秦襄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脖颈中使劲儿蹭了蹭。
秦襄噗嗤笑了,捏着她肉肉的脸颊扯了两下,又点了点她的脑门。
“现在就说我是你的天了,以往跟我拌嘴吵架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呢?”
苏然把他的手扒拉了下来,攒在自己的手里,十指交扣,笑眯眯地对着他的嘴唇亲了一口,摇晃着头像小猫一般。
“哎,你呀你呀,我这辈子是跑不掉了!”秦襄的声音又轻又软,仿佛连心都化了。
苏然窝在秦襄的怀里香甜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感到神清气爽。可是当她坐在饭桌前时,却发现坤元宫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就连晴枝都在回避着她的目光。
晴枝此时正一刻不停地忙活着,看起来很忙的样子,但她却把刚刚拿出来的餐具又收了回去,离开之后发现了失误,又再重新摆了回来。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苏然托着腮,看着晴枝的背影说道。
晴枝手上的动作一顿,故作轻松道:“大好的天儿,哪有什么事呢?”
“不说我就不吃饭了。”苏然也耍赖道。
这一招果然有用,晴枝咬着唇犹豫了许久之后,才苦着脸道:“今儿一早,皇上颁布选秀的诏令了。”
苏然微愣,回想起昨晚的浓情蜜意,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她才呆呆地“哦”了一声,执起筷子轻轻咬住,含糊道:“先吃饭吧。”
承平三年,一纸选秀令在朝中激起了轩然大波,原本摩拳擦掌要把闺女送进宫的官员们,在接到这份诏书的时候,欣喜之余,都不禁迷惑不解,因为这份诏书和以往的选秀令大不一样。
下朝后,礼部尚书李显贵的家中济济一堂,各路官员都想从这位官场老手中得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李大人,依你看,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一名吏部小官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原本还热热闹闹大堂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显贵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精明的小眼睛微微眯起,哈哈一笑道:“依老夫之见,皇上自有圣意,我等只需安旨办事即可。”
呸,老狐狸。
在场官员无不在心中腹诽这位滑不溜湫的老家伙,得不到想要的消息,更加急得挠心挠肺。这纸诏书虽然定下了明年秋天大选,家中二八至双十年华的女儿均可自愿参选,可奇就奇在所有秀女入选之后不封妃位,只做女吏,从兰台编修做起,在宫期间,除触犯宫规逐出者,其余女吏不得与家人相见,但入宫半年以上者,可由家人奏请皇恩,开宫放人,接回家自行婚配!
这不官不妃不婢的奇怪身份,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哪有入选的秀女还接回家婚配的荒唐事,且这又有别于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出宫的规矩。入宫即授予官位,虽说只是纂修书本的轻省活计,但也是吏部在编官职,是要正经载入史册的,难道这是要开女官的先河么?
正是叫人抓破头也想不出上面那位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一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大概就是:皇上注重女子的才德远胜过品貌,所以要先考考各位秀女的才学罢。
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前来打探消息的大宰小吏,李显贵吩咐了门子闭门谢客,随后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蹒跚朝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