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欢送青年参军的歌声嘹亮，激动人心的锣鼓声飞扬。
罗瑞卿心情非常愉快，几乎是跳跃地大步跨进耿飚屋里，大声喊道：“老耿啊！不看送郎上前线，干啥子哟！修表连饭都不吃啦！”
耿飚正伏在一张小桌上，一手拿着手表，一手拿着放大镜，正聚精会神地修表。在行军、作战的空隙，他除阅读文件和学习之外，就是修表、修钢笔、修照相机。这是他的爱好。他有一套小型的修理工具，部队驻下来就打开，谁求他修，他都收下。
罗瑞卿的话音未落，已经走到了小桌跟前，他仔细观看耿飚的百宝箱中的全套修理工具。
“你开车，我不敢坐，你修表，我倒放心。我这个怀表是土地革命时期缴获的，请给修修。”罗瑞卿一屁股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说，“你那小小的吉普车，一下坐10几个人，下坡还开得那么快，怎么能不翻车呢？你开车，鄙人就是不敢坐，留着身躯打老蒋哪！”
耿飚在保卫张家口时亲自开车送地方干部到怀来，翻了车，自己受了伤，鼻子也碰破了。现在罗瑞卿提起开车的往事，耿飚有些尴尬，不好意思。
“我就是对新鲜玩意感兴趣。”耿飚放下手中的工具，解释说。
“你学外文倒是挺快呀！不像土包子啊！你比洋包子李逸民讲得还好。”罗瑞卿笑着说。
长征时，罗是师政委，后为红一方面军的保卫局长，耿飚是红一方面军二师四团团长，后为师参谋长，他们对彼此的历史、性格，都非常了解。
“我比不上李逸民。我是靠窍门学的，年龄大了．光靠死记硬背不行。”
“你有什么窍门？”
“学习，要找记忆的规律和方法，人脑组织有150亿个神经细胞组成的思维系统，据科学家说，可以储存1000万亿个信息单位，而现在人们只动用了大脑潜力的极小的一部分。”接着，耿飚叙述了人们常用的记忆方法。他说，“自编提纲，口诀记忆，理解记忆，自问互问，背诵记忆，发掘特征记忆等等，都有明显效果。”
“还有其他方法吗？”罗瑞卿问。
“当然还有，例如，比较记忆法，简化记忆法，复习记忆法。常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可编顺口溜。最好多应用，实践。这种记忆最为深刻。据说接受知识时，各种器官识记的比重是：视觉占83％，听觉占11％，嗅觉占3．5％，触觉占1．5％，味觉占1％。常说的百闻不如一见。实践出真知，是有道理的。因此，作战要亲自看地形，进行侦察。”
耿飚收拾起修表工具，站起来，对罗瑞卿说：“我们去吃饭吧！”
他们一同进入大北屋的外间，大红油漆的八仙桌上，早餐用的咸菜、小米粥、馒头，都已摆好了。耿飚端起粥碗，拿起筷子，旋即放下，向罗瑞卿说：
“开车、修表，给人以精确细致的锻炼。车和表，都是由许多零件构成，彼此联系制约，一个螺丝钉坏了，整个机器就开不动了。整个部队要开得动，联系上，打得准，就要有整体观念，要做好通讯联系工作。这和汽车、手表一样，有它内在的联系，开车打开油门，车才开动；上好发条，表才走动。军队行动也要打开油门，上好发条，这就是上情下达，做好政治工作。”
“你倒善于联想啊！”罗瑞卿说。
“我觉得一个军事指挥员要动脑子，要善于思考，学会联想。倘若你有兴趣，不妨研究一下军事仿生学，这可能提高我们的战术技巧。”耿飚说。
“仿生学，它和军事有什么联系？”罗瑞卿问。
“鹰抓兔子就有故事，在千米的高空，鹰为什么能看见地上迅跑的兔子，而且能立即俯冲下来，抓住兔子远走高飞？这是由于它的睫状肌极其发达，因而容易改变眼球的曲率。睫状肌放松，就变成远视眼，收缩就使焦距变短，就变近视眼。科学家们发现苍鹰眼睛水晶体前，有一条平行的竖线，形成光栅。现代化的飞机，汽车挡风玻璃上，都有这种光栅的装置，使驾驶员容易发现前方细小移动的东西。”
罗瑞卿听得很有味道，没注意二纵队司令员杨得志、三纵队司令员杨成武进来，他把碗筷向前一推，追问耿飚：“那和军事有什么关系，怎么联想得上呢？”
“鹰是兔子的天敌，但狡兔也有对付老鹰的办法。老鹰俯冲快到地面时，胆小逃跑的兔子，会突然转过身四脚朝天向鹰撞去。这种突然动作，使鹰措手不及，急忙提起双翅，准备再次进攻。这一瞬间，兔子就钻进洞穴或逃进树林去了。”耿飚说着说着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继续说，“我想，我晋察冀野战军就像雄鹰一样……”
杨得志、杨成武昕了罗瑞卿和耿飚的谈话，都很感兴趣。
“对。在聂司令员指挥下，部队像苍鹰一样，从千时之外的冀中飞来，反击傅作义的部队，打得他四脚朝天，从柴沟堡、集宁缩回绥包。”杨成武也喜欢新鲜事物，喜欢探讨新问题。
杨得志听得也有兴趣，插话说：
“我们红军的总参谋长刘伯承，人们叫他刘伯温，深知兵法，翻译了《合同战术》。长征时，他指挥我们越过大渡河，横渡金沙江，爬雪山，过草地。解放战争，他首战平汉线，一举歼灭蒋军几万人。刘伯承同志对牛的战术，马的战术，狼的战术进行分析比较，为我军提出了一些适合情况的巧妙战术。”
耿飚兴致更高地说：“刘伯承司令员提出的战术，我看有军事仿生学。你看过大公猪斗狼吗？那是攻防好戏哩！狼张牙舞爪正面进攻，猪用坚硬的长嘴猛地一蹶，把狼摔到一边。狼进攻失利，改变战术，迂回到猪侧后，企图咬猪睾丸，置猪于死地。猪见势不妙，一屁股坐地，使劲一转，旋出一个小坑，挖了个防御工事，保卫了要害的安全。狼改变方向进攻，机动作战，猪则稳坐钓鱼台，只要随着狼转，变换方向，实行环形防守，狼再狡猾，也无法下嘴，最后精疲力竭，只好扫兴撤退。还有，鼹鼠弱小，对付敌人却有一套示假隐真的办法。为了进出便利，免遭敌害，它在自己藏身藏粮的每个穴洞口，都堆了土，真假难分，使敌人不易发觉。敌人来了，它可从容地由地下转移走。这套办法使狡兔三窟逊色；使古代埋锅灶欺骗敌人的用兵之法，相形见绌。”
罗瑞卿颇有感触地说：“你们这些意见，很有意思。作为一个军事人员，不但要求学习中外古今的军事书籍，总结战争经验，有政治头脑和科学文化知识，还要用脑子联想问题。现代战争，武器装备先进，形势变化突然，指挥上的失误也会增加。这要求指挥员冷静思考，根据变化了的形势，制订作战方案。我们在大同、集宁战役，张家口保卫战，及两次易县门墩子山之战中，都有许多新的经验，如果很好地总结，会极大地提高我们的指挥艺术。”
“对头，对头。”身经百战的野战军司令员萧克走进屋，学着罗瑞卿的四川话，愉快地插话说，“战争可以运用算术，但不是算术。指挥作战可以运用算术，加、减、乘、除，战争的目的是要歼灭敌人，使敌人变成零。这在算术上只能用减法表示，不能用除法表不。例如5除5是l，它不能得零，这就不能表现战争的结局。”
罗瑞卿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战争有它的辩证法哟！要警惕思想僵化，按常规思考、判断、处置问题是会吃亏的。营门大开，旗帜井然，必定有诈，不敢贸然冲杀，结果中了‘空城计’。放着大路不敢走，以为必定有埋伏。绕来绕去，结果却钻进了对方的伏击圈。”指挥作战有丰富经验的萧克继续说，“孙膑减灶赚庞涓，虞诩增灶退羌兵，同是利用灶的变化，看你如何判断，如何处置了。这是不能运用数学方法解决的。从来没有完全相同的战争，也不会有绝对相似的对手。战场情况是千变万化的，虚实真假，变化莫测。英明的指挥员，在同狡诈的敌人斗智时，要开动思维机器，巧赚敌人而不被敌人所赚。这就要学习，消化前人的经验，善于总结自己实践的战例。”
“对头，指挥员的头脑，不应当只是一部镜子，一架照相机，而应同时是一部消化分析机，就像耿飚同志讲的军事仿生学那样。”罗瑞卿说。他接着指出，“主客体的分化才是人类智慧的真正开端。认识不仅仅反映外界客体，而且反映主体本身。孩子们认为月亮跟着我们跑，就是他们不能将自我和非我区别开来。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不是仅仅实现于客体对主体的反映，而是主要对这种反映理解的程度。我们反对阿Q的精神胜利法，但我们正视精神的力量。如果我们的战争计划和口号，反映客观事物，又成为指战员的统一行动，那我们的精神（计划、口号）就成为伟大的力量，不然我们装备很差，怎么能打败美式武装的国民党反动派呢？我们是靠党的领导，靠共产主义思想，靠人民支援，才打败敌人的，因为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代表了人民利益的。”
大家同意罗瑞卿政委的分析，频频点头。
“我还接着说，战争不是数学，但可以运用数学的命题，高等数学中的几何学，大代数等，更可以运用于战争的指挥。”耿飚滔滔不绝地叙述他的理论说，“几何学中的假设求证的方法，在战争指挥上是有用处的，拿破仑的战将安乐·亨利·约米尼在指挥上运用‘假设法’分析情况，制订了多种作战方案，使他获胜，在军事理论上也创造了出色的成就。战争是充满未知数的，交战双方如果势均力敌，更是如此。‘假设法’所以能操胜券，就在于它是解开众多未知数的通用的科学方法，战场上的或然率，常常代替了思维概念中的‘绝对’，而几何学中的多种假设法，常常解决预测各种可能。至于大代数中的或然率，更可以对突然有所准备。”
“正兵合战，出奇制胜。傅作义运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战法，偷袭了张家口。对傅作义，我们估计到他会东出绥远，配合怀来国民党军队进攻张家口。但是，我们对他太轻视了，估计他仍会沿平绥路进攻。但他实行了正面佯攻，钳制我军主力，而他的主动出张北，从背后偷袭张家口，来了个声东而击于北，示形于此，而主攻于彼。”萧克说完，放下饭碗，用手帕擦了擦嘴，表示饭已用毕。
“你还在检讨张家口的撤退，其实，张家口的形势，从整个战略地位和全国的军事形势来说，总得撤退，聂总早有计划，而中央也批准了。”耿飚说。
“聂总把张家口这个包袱让给敌人背上，不仅使敌人分散了兵力，而且会使他狂妄骄傲，最终是要他吃苦头的。聂总断言，傅作义的主力必将被歼于张家口。目前，我军处在内线作战。多用围点打援的办法，用少量兵力，围攻守备据点，而集中兵力，歼其来援之敌于野外。”罗瑞卿说。
“今后，我们要运用军事仿生学，多歼敌有生力量，就像我们吃饭一样，把它吃得光光的！”参谋长耿飚笑着说，“我们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就是一定能打败敌人，吃掉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就是要一口一口地吃！”
饭后，野战军首长按照既定安排到广场阅兵。
部队带着新缴获的美制战防炮，迈着整齐的步伐，个个红光满面，威风凛凛。跨进誓师会场。
绿色的洪流，波浪式地起伏前进，成千面招展的军旗飘扬，耀眼的刺刀闪着寒光。军官佩戴着短武器，挺胸阔步，走在自己部队的前面，后边的战士迈着大步，手甩得又高又齐整。雪地里发出了整齐的“嚓嚓”声音。
在白皑皑的雪野里，绿色的部队不停地变换队形。
部队越集中，情绪越高涨。在这绿色的海洋中，每个指战员都觉得自己好像是这个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森林中的一棵树，觉得自己是这个巨大战斗整体的一部分。
雄赳赳的部队在广阔的原野接受检阅，首先按照阅兵式，排成横队，有节奏地前进。
嘹亮雄壮的军号响过，指挥员发出了“立正”的口令，这个声音随即在各队重复着，于是，旷野上的低语声、马蹄声和武器相碰的锵锵声都消失了。全场鸦雀无声，战士们收腹挺胸，纹丝不动。
当野战军首长们走到面前的时候，战士们屏息着，随着口令，行注目礼。成千成万只眼睛，如强烈的聚光灯一样，集中在野战军首长们身上。
首长们频频答礼，对部队旺盛的士气十分满意。
“钢铁第一营”的红旗迎风飘扬，像绿树丛中的一朵红花，鲜艳夺目。
野战军首长走到朱彪跟前，眼睛落到他身上，显然认出了他。他兴奋、紧张，一片红霞浮在他的脸上。
“我号召全军向‘钢铁第一营’学习，学习他们顽强的战斗作风和革命的集体英雄主义！学习他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概！为人民解放事业流血牺牲，重于泰山！”
扩音器传出野战军司令员萧克的声音，他又领导全体指战员宣誓：
“我们决心全心全意为人民作战，同心同德为人民立功！”
“我们决心精心计划，奋勇作战，熟练技术，爱护人民，严守纪律，执行命令，吃苦耐劳，万众一心，人人争先，个个立功，完成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一切任务！”
“钢铁第一营”营长朱彪立即举手领导全营宣誓。他是一个苦难的孩子，今天成了战斗英雄，许多往事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但是，都像电影一样，迅速在脑海掠过去。
晚上，他躺在热炕上，眼睛瞪着房梁，听着教导员打呼噜的鼾声，久久不能合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