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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陈小手

汪曾祺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需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生。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更柔软细嫩。他能专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大家习惯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另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油脂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歪歪斜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永远的蝴蝶

陈启佑

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的对面。我白色风衣的大口袋里有一封要寄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

樱子说她可以撑伞过去帮我寄信。我默默点头,把信交给她。

“谁叫我们只带来一把小伞呢。”她微笑着说,一面撑起伞,准备过马路去帮我寄信。从她伞骨渗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我的眼镜玻璃上。

随着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

虽然是春天,好像已是深秋了。

她只是过马路去帮我寄信。这简单的动作,却要叫我终身难忘了。我缓缓睁开眼,茫然站在骑楼下,眼里裹着滚烫的泪水。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人潮涌向马路中央。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公尺,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

为什么呢?只带一把雨伞?

然而我又看到了樱子穿着白色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了。她是要帮我寄信的。那是一封写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我茫然站在骑楼下,我又看到永远的樱子走到街心。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却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而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年轻的樱子知不知道呢?

“妈:我打算在下个月和樱子结婚。”

红绣鞋

王奎山

一大早,七婶就起来了。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麦苗出嫁的日子。她想简单地弄点饭吃吃,就到黄瓜园贵他姑家去。她想躲过这一天,免得自己看到麦苗出嫁伤心,也免得麦苗难受。

刚刚做好饭,麦苗就一头撞了进来。麦苗进了屋冲她叫了一声“婶”,就到西间里去了。

她没有往西间里去,平日她就不常往西间里去。那是贵住的房间,贵参军前就住在西间里。

过了一会儿,麦苗从西间里出来了。七婶抬眼看了一下麦苗,见麦苗脸上竟出奇的平静。她知道麦苗是个挺有主见的闺女,就放心了。

麦苗说:“婶,做饭了没?”

七婶说:“做了,刚做好。”

麦苗说:“婶,我来晚了。”

七婶说:“看你说的。今儿个是啥日子!”

麦苗麻利地将平日吃饭的小方桌往屋当间一拉,用抹布擦净了,又在上岗子上放一把小靠椅,就拉七婶往上坐。

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了。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往上岗子上坐。

七婶说:“苗儿,你看你。”

麦苗说:“婶,你上座,你上座。”

七婶说:“这妮子,你看你。”

麦苗说:“婶你上座,我有话说。”

七婶说:“这妮子,哪能那样哩,不兴不兴。”

到底没有麦苗的力气大,被麦苗连推带拉地按到了小靠椅上。

七婶说:“屋里有爹有娘的,那可不兴。”

麦苗不答话,麻利地抹了一只碗,盛了一碗红薯稀饭,又拿了一个馍,一双筷,小心地来到七婶面前,庄重地跪下。

七婶仰起头,闭上了眼。虽然闭上了眼,那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麦苗说:“娘,吃饭吧!”

麦苗说:“麦苗今儿个就要走了,再给娘端一碗饭。”

麦苗说:“往后,娘再想吃麦苗端的饭,就难了。”

七婶只好睁开眼,将饭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抬眼去看麦苗时,见麦苗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两个人遂抱在一起,畅畅快快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七婶首先止了哭,又扳起麦苗的头,用手给她擦脸上的泪。

七婶说:“苗儿,今儿个是你的喜日子,高高兴兴地走。”

七婶说:“啥也不怨,怨俺贵没福。”

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你说说你咋恁傻哩你个龟孙!一个团一千多号人,人家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偏你……”说着说着就提高了声音,“人家都知道有爹有娘有老有小偏你个龟孙啥都不知道哇我的傻儿我的憨乖乖……”

又大声哭了起来。

麦苗也跟着哀哀地哭。

隐隐约约的,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七婶止了哭,细细地听。麦苗也细细地听。

欢快的音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

又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七婶说:“苗儿,快回吧,人家来了。”

麦苗点点头,站起来转身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说:“啥我都给麦叶交代过了,担水,劈柴……”

音乐声和鞭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七婶推着麦苗往外走。走到大门口,七婶看到一辆披红挂彩的汽车正从村街北头开过来。

麦苗凑近她的耳朵大声说:“娘,你回吧,过了三天我回来看你。”

音乐声和鞭炮声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了。七婶一把将麦苗推出门外,转身“哐”的一下将大门关上,背靠着大门,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和鞭炮声终于停了下来。

七婶踉踉跄跄地走进堂屋,又朝西间里走去,她想给贵说几句话。

掀开门帘,七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桌子上,贵的遗像前面,是一片耀眼的红。

那是一双新鞋。

一双红绣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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