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携回到屋内,各自对坐,顾正阳发现自己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在萧统化解了他的尴尬,他对顾正阳问到:“对了,听说你们这次去,遇到了我师父,可有此事?”
顾正阳反问道:“你是说入世大师?”
“是。”萧统眼中绽放出光芒,对他的话充满了渴望。
顾正阳感叹道:“是,我们的确遇见了入世大师,大师真是位有大智慧的人,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
“是啊。”萧统也跟着他回忆道:“虽然师父离开时,我还很年幼,可至今依然记得他老人家的敦敦教导。”
顾正阳从他眼中看出真挚的怀念,可以想见,入世和尚对他的影响一定很深,否则不会时至今日,他依然对这位大师表现出如此眷念的神态。
只是萧统还有不解:“为何师父这些年来一直隐居蛮荒,却不肯回来辅佐本王,莫非他老人家有什么要事未了?”
顾正阳回答到:“并非如此,大师留在山越,是为了感化当地的蛮人,大师曾对我说过,无论汉人蛮人,皆是苍生,他的修行,就是要普度苍生,使天下太平,所以留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的事,能不能造福天下,造福苍生。”
“师父果然还是如此慈悲心怀。”萧统叹了一句,随后却皱起眉头道:“只是那些蛮人食古不化,凶残暴戾,依我之见,只该统统杀光才好,哪里还需要去感化他们?”
顾正阳心里一凛,并不答话。
萧统此番言论,若是换做之前,他或许还会有几番犹豫,可是经历了在白山巅的几日几夜之后,再加上与入世和尚的那一段相处,他的态度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入世和尚说的很对,天下众生,各自分为一个圈子,人是圈子,畜牲是圈子,汉人是圈子,蛮人是圈子,若是分隔来看,各自都有各自的圈子,所以发生矛盾,所以会有争执。可若是有朝一日,若是你的境界够了,你便会发现,原来所有的人,牲畜,花草树木,乃至山川河流,都是属于同一个圈子。
那便是天下。
入世和尚虽然只是一个护法韦陀,可他真正做到了身在红尘,心已然跳脱其中,所以他能看到天下,看到这个囊括众生的圈子。
而顾正阳,他尽管还无法到达如此境界,但是在入世和尚的引导下,他却已经能够依稀抓到其中的一点边角,他看待汉人蛮人的区别,也不再是从自己的圈子出发,而是开始从“天下”这个角度,来思考其中的差别。
所以萧统的过激言论,他并不完全赞同。
只是他也知道,萧统对待蛮人的态度,乃是日积月累经过很长的时间才固化下来的,并非朝夕之间便可以改变,所以他并不急着想要指出萧统的错误,心里只是想着,以后若是能长期相处,再慢慢劝化于他。
正在沉思之间,米三郎忽然从门外走进来,看到顾正阳,他微微额首,从手上递过一封书信。
顾正阳接过书信,双目微扫,眉头马上便皱了起来。
这正是米三郎从陆家派出的报信队伍中截获的书信,然而其中的内容,却让顾正阳一见惊心!
因为这封信里,并非全是报功的文辞,其中泰半的内容,竟然是在参奏衡阳王府,勾结山越,通藩卖国!
顾正阳一边暗自心惊,一边却又庆幸,幸好是自己当时派米三郎拦下了这封书信,否则到时候此信递到南京城,将会掀起怎样的一番滔天巨浪?
萧统从顾正阳的脸上读懂了他的意思,眼眸里一股恨意喷涌而出,紧握双手道:“如何,守正是否从这封信里读出了陆家的狼子野心?哼,本王早就知道这些世家门阀,统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没想到他们竟然胆大包天,居然想要与本王作对,此番守正定要助我,将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统统铲除!”
顾正阳拱手道:“小王爷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萧统满意的一笑,拉着他的手道:“守正何须如此,本王说过,我们是朋友,你我之间,无须用差遣这等字眼,这一次,本王是想让守正你陪我一同进京。”
“进京?”顾正阳讶异的看了他一眼。
萧统解释到:“根据本朝祖制,凡是亲王过世,皆可归葬皇陵,我父王与皇上乃是同胞兄弟,又向来交好,所以本王准备扶父王的灵柩回京,请求皇上将父王下葬皇陵。此事前些日子我已经派人去禀报皇上了,相信这两天就会有回信,到时候我与守正一同回京,你可是地主,须得带我多熟悉熟悉南京城。”
“那是一定。”顾正阳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心里却在想:难道真的只是扶王爷的灵柩归葬皇陵这么简单?
两人又聊了片刻,将王府日内面对的问题一一讲清,又安排了一番离开后王府的日常运作。
其间顾正阳提到了白族山越的事,说起他和蒙罗的约定,萧统不解,阴翳的说到:“为何要与蛮人合作?本来陆家就想栽赃咱们衡阳王府,如此一来,岂不坐实了他们的诬陷?”
顾正阳解释到:“合作与勾结是不同的,咱们扶持白族山越的势力,其实正是为了阻止山越人的入侵,以夷制夷,岂不比我边疆战士的鲜血白流更好?”
萧统理解了他的意思,可心里仍是不乐意,固执的说到:“山越人狡猾奸险,素来喜欢背信弃义,如果咱们扶持你说的那个什么蒙罗,等他坐大之后,却又反过来背叛咱们,那该如何是好?”
顾正阳摇头笑道:“所以需要把握好其中的度,既要让蒙罗有实力对抗其他的山越各族,却又不能让他尾大不掉。这件事,原本由贾先生主持最好,只可惜贾先生却被掳走,唉~”
他属意贾文仁,是因为贾文仁表面看上去像一个圆滑无比的商人,其实心中却极为透亮,以他的智慧,在与蒙罗合作时又能钳制白族山越的实力,简直轻而易举,只可惜他却被陆家抓去,如今生死不明,难免让人惋惜。
萧统脸上也露出同样的表情,狠狠挥动了一下拳头说到:“本王一定要尽力把贾先生他们救出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本王就决不放弃!”
此时一直站在旁边的米三郎适时的站出来说到:“小王爷,请把此事交给属下,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将贾先生他们营救出来!”
萧统点点头到:“好,那就交给米护卫了,府中人手,尽由你调遣,对陆家的人,也不用心慈手软,我倒要看看,在山南这片地上,到底是他陆家一手遮天,还是我衡阳王府猛龙过江!”
米三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躬身退下,匆匆走出了房间。
安排完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琐事,两人这才回到最关心的话题,谈起了陆家背后的那股势力,以及最神秘的那位“瞿大倌”。
顾正阳仍然心有余悸的叹道:“那瞿大倌果然是老谋深算,明明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却能不动声色,暗地里指使仁果将我们的目标误导向高阳王,若不是入世大师及时现身指明,那我们这次就完全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了。”
萧统一脸阴沉的应到:“这人阴险狠辣,而且胆大包天,连我父王都敢毒害,若是落到我手里,定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顾正阳说到:“只是此人异常奸猾,稍有不对,便逃得无影无踪,时至今日,我们也猜不到他背后到底是哪股势力,真是让人沮丧。”
萧统随之叹到:“只可惜我手里没有一支像皇家密卫那样的谍报系统,否则要打探陆家背后的靠山,又有何难?”
顾正阳听了这句话,不免夷然,苦笑到:“就算是皇家密卫,只怕也难以如愿,上次南阳大战,皇家密卫的能力已经被朝野广泛质疑,就连太后,据说也对他们极其不满,宫中那位刘公公,近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萧统惊奇的问到:“你对皇家密卫也有所了解?”
顾正阳心想我可不止了解这么简单,皇家密卫的那位大统领,跟我还是忘年交呢,就连现在,我怀里也揣着皇家密卫的牌子。
只是他并不想把这件事说出来,若是因此让萧统怀疑他是皇家密卫派来的细作,那便得不偿失了,于是他只是点点头到:“我在南京城的时候,朋友多,门道也多,对他们的事,知道一点。”
萧统喜到:“那就太好了,如此一来,我这次去南京,便不会像瞎猫一般,摸不着门路了。”
顾正阳腼腆的笑笑,到了南京城,可以说就像回到了他的地盘,虽然在朝廷里他没办法,可是其他方面,却自信可以给予萧统最大的帮助。
两天之后,朝廷里关于衡阳王归葬皇陵的消息有了回复,这次竟然是十五年未曾上朝的延平帝亲自回书,召萧统尽快将衡阳王萧矩的遗体送回京城,让他见自己的兄长最后一面。
萧统甚是激动,当即便吩咐众人起身上路,衡阳王府对此事早已准备多时,因此他一声令下,数百人的仪仗队加之众多护卫,星夜兼程,往南京城的方向径直奔去。
这其中,顾正阳自然也是要随行的。
上次从南京城出来的时候,还是深秋瑟瑟的时节,没曾想在这西南边界,一呆便是好几月,如今踏上归程时,都已经是寒风凛冽,新年将至。
想起还留在南京城里的老父,以及心里时刻挂记的人儿,顾正阳心中难免一阵火热,脚下的力气也增加了几分,倒叫与他同行的萧统好一阵惊讶。
可顾正阳却不知道,此刻就在他身后,曾一度让他怦然心动的另一位女子,却正在绽放生命中最后的一抹光辉。
山阳县城墙下,密密麻麻的山越大军如蚁附般堆积在那座高大的城壁之间,数不尽的箭矢从半空中呼啸而下,城头两端,尽是鲜红的血水,混合着士兵们赤红的双眼以及疯狂的嘶吼,汇聚成一曲悲壮的战歌。
在这无尽的厮杀中,有一抹红色的身影始终吸引着很多人的注意力,沐晴空那姣好而美丽的身躯,此刻却犹如魔神一般,给攻城的山越士卒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从她游走过的地方,留下了遍地的尸体,无数咆哮着冲向她的山越人,最终都变成了她刀下的游魂。
“给我拿下她!”一个山越人的小头目杀红了双眼,带着数十名冲上城墙的士兵奔向沐晴空,双方一阵兵刃交加,这个小头目和他的手下全军尽赤,而沐晴空也是伤痕累累,摇摇欲坠。
周围的南陈士兵立刻围拢过来,将她护在中间,沐晴空一挥手里的长刀,对他们呵斥到:“都围过来干什么,去把城墙堵住,别让那群混账再爬上来!”
围拢过来的士兵们犹豫着散去,沐晴空将长刀支在地上,狠狠喘了几口气,趁人不注意间,扯下一块衣襟将腰间的伤口紧紧勒住,然后深吸了一口,再度提起长刀,冲向了山越人爬上来的城墙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