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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对联

杨冲出得掩瑕庵,上了来时所坐的马车,吩咐车把式往乌衣巷杨家老宅去了。

马车徐徐而行,略有颠簸。杨冲躺坐在车厢之内,只觉得这车厢如同摇篮,叫人昏昏欲睡。

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颠簸突得消失。他伸个懒腰,习惯性地问道:“仲弟,车怎么停了?”话一出口,车内寂静无声。这才意识到小书童一早便去“回春堂”里取药回府,交于袁玉符施法解蛊的。

他晃了晃脑袋,待全然清醒后,方才撩开车帘问道:“车把式,为何不走了?”

“公子,你看前面。”车把式说着,将手里的旱烟杆朝前一指。

杨冲顺着烟杆瞧去,只见前方不远处围着好几圈人,堵住了去路。

中国人从来都有看热闹的爱好,“看客精神”虽为鲁迅所不齿,但却生生不息,似乎与生俱来。一般来说,热闹越大,围观群众便越多。如今杨冲见这围观群众如此之多,想必是有大热闹可瞧。

杨冲本不想加入围观者的队伍之中。可一来人群堵住了去路,干等到他们散去不免无聊,二来也的确按捺不住好奇心跳动,故而他扶着车辕下了马车,吩咐车把式稍等片刻,便也挤进了人群之中。

待杨冲一路挤到了“人墙”的前排,这才看见大伙围观之事——原来是一伙家丁在殴打一个穷酸书生。

那落拓书生应已过了而立之年,穿件青色长衫,长衫上满是补丁。如今因被人殴打,书生在地上跌打滚爬,补丁之处也多有破损,看来他此番回到家去,不免补丁之上又要打上补丁——如果他还有布料打补丁的话。

那伙家丁足有五人之众,各个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见五个大汉围殴一个文弱书生,杨冲一时气不过,喊道:“住手住手!给我住手!”

五名大汉正打得兴起,围观群众也看得带劲,谁都没想到人群中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嗓子,都是一惊。家丁们一惊之余,且先住了手,在人群中找那喊话之人。

“别打了,别打了。”杨冲向前迈一步,指着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呻吟连连的书生道,“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事,你们五人打他一人,也有些过分。”

“过分!”一个脸上有块胎记的家丁冷哼一声,道,“这位公子,你不明缘由,便莫管闲事。我等过分!韩煜这小子这般过分,你却不说!”

哦,原来这个在地上哼哼的倒霉书生,叫做韩煜。

“不管他如何过分,如今你们已将他打成如斯模样,也该消气了吧。”杨冲又走上前几步,扶起倒在地上的韩煜。只见他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衣襟上不知沾了哪里留下的鲜血——因他眉角、嘴唇、鼻孔无处不在流血。

可说来奇怪,这韩煜虽被打成如此模样,脸上却无一丝求饶神色,倒是一脸不屑的冷笑。就连瞧杨冲的眼神之中,都没有半点感激之情,满是从骨子里泛出来的倨傲。

杨冲只觉此人好生怪异,还来不及细想,那五名家丁又冲了上来,围住他二人,那脸有胎记的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想误伤了公子。但若公子不识相,非要趟这趟浑水。那就休怪我等粗莽,拳脚不长眼了!”

“你家老爷?你家老爷是谁?这光天化日之下,眼见就要将人殴打致死,难道你家老爷就不怕王法吗?”杨冲见这些家丁气焰嚣张,口气之中颇有威胁之意,心中徒增对韩煜的怜悯,决心将这闲事管到底。

“你又是什么人,难道不怕锦衣卫吗?”听那胎记脸家丁的口气,“锦衣卫”是凌驾于王法之上的。

真是岂有此理!

杨冲本想说:“公子我就是锦衣卫。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况且只是小小的锦衣卫!”可转念一想,他并不像胡古月那样,有一块证明身份的铁牌;而且自己是锦衣卫密探,要是为了这等市井小事就暴露身份,却是不好。于是他诓骗家丁道:“公子我也是官宦人家的,我舅舅在朝中为官,官至……官至……官至三品,我家的奴才,却也不似你们如此嚣张!”

胎记脸家丁闻言一惊,心想:这南京虽说已不是国都,可和国都比起来,该有的也都齐备。南京六部,多有大官。三品……三品……那官也不小了。万一偏巧是督察院左右副督御史,那可不妙!

想到这些,他示意另外四个家丁稍安勿躁,别轻举妄动。

“你家老爷究竟是谁!”杨冲怒目而视,逼问道。

“来,这位公子,咱们借一步说话。”胎记脸家丁朝杨冲招招手。

杨冲犹豫片刻,心想若是不敢上前,反倒让众人耻笑他畏强胆怯,便暂且放下韩煜,走到胎记脸身边。

胎记脸将杨冲拉到一边,附耳说道:“公子,我家老爷,乃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大人的小舅子,姓刘的老爷。方才听见公子说起家中长辈,只报官品却不报官职,想来也是怕惹事上身。今日之事与公子无关,何必要为这么个不省事的人,伤了与我家老爷的和气呢。”

杨冲见对方语气缓和,态度恭敬,便也借坡下驴道:“我刚才也是不清楚情况,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这位大哥,在下想问一句,这位韩公子究竟何处得罪了你家老爷,众兄弟要如此大打出手。”

胎记脸将杨冲引到刘府大门前,指着大门上一副对联,咬牙启齿地说道:“公子若是非要问个明白,也无不可。你瞧,这副对联就是韩煜这混账东西今日一早贴在我家门前的。”

杨冲见那副对联贴在刘家大门之上,上联写道:“明日逢春好不晦气,此地安能居住?”,下联乃是“终年倒运少有余财,其人好不悲伤!”读完此联,他心中只道:我的天啊,这韩煜与他刘老爷有何深仇大恨,竟然要送这么一副晦气的对联。这也难怪人家大动肝火,差五个家丁把他打得半死了。

“公子,你说,这对联贴在我老爷府上,可恨不可恨!这混账东西,该打不该打!”胎记脸怒火中烧,说罢,转身又欲招呼四个兄弟齐上,将韩煜暴打一顿。

杨冲见韩煜已然奄奄一息,再打可真得要出人命了。可从韩煜此人的眼神便可知道,这是个倔强至极之人。要他向家丁们哀号求饶,只怕比登天还难。

这可怎么办……杨冲见着对联,苦苦思索:明日逢春好不晦气,此地安能居住……终年倒运少有余财,其人好不悲伤……啊!有了!

杨冲福至心灵,突然想出一手妙招来。他喝住正欲行凶的五名家丁,道:“你等且慢,切莫伤了好人!”

“公子,小人都带你看了这混账贴在那儿的对联了,您还说他是‘好人’。这……呵呵,这话恐怕太不仗义了吧!”胎记脸狠狠瞪了杨冲一眼,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杨冲忽然捧腹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

这一下,在场的众人皆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杨冲身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哈哈哈,我说你们五个,还有在场的各位,难道你们就真的没有人读得懂这副对联吗?说实话,这么吉利的对联,我还是头一遭瞧见呢。”杨冲的话越说越荒唐。

“公子,看来你是存心寻我等开心了。”胎记脸家丁掰着拳头,发出“咯咯”的响声,令人心惊肉跳的。

就连在地上的韩煜,都不免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奋力撑起身体,由于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搞清了杨冲所在的方位,用嗡嗡作响的耳朵费劲听杨冲的奇谈怪论。

杨冲不慌不忙地继续道:“我说各位,你们有谁能将这副对联给在下念一遍呢?”

“公子,休要胡闹了!这么晦气的对联,难道念一遍便会变得吉利了?你若是再要胡搅蛮缠,就……”胎记脸没说下去,只是冲着杨冲亮了亮碗大的拳头。

杨冲不理会胎记脸的威胁,好似自言自语似的朗声念道:“‘明日逢春好,不晦气;此地安,能居住。终年倒运少,有余财;其人好,不悲伤。’啧啧,好联,好联啊!”

原来他急中生智,将这联中句子的断句之处稍做变动,便将意思完全颠倒过来。晦气联一字未改,却明显变成了吉利联。

众人略一咀嚼,立即佩服杨冲的急才,无不连声叫好。

“这……这这……”胎记脸一时语塞,看看对联,看看韩煜,又看看杨冲,最后再看看众人,郁闷地一跺脚,道:“好,好好好,这位公子,你的才智,小的佩服。今天算这混账命大,我放他一条生路。不过若他下次再来犯浑,就算是文曲星下凡来救,我也定不饶他!”

说完了这通狠话,胎记脸朝韩煜吐了口唾沫,便率领其余四个家丁,嘴里骂着脏话推门进了刘府。

临进门时,胎记脸将那副对联恶狠狠地一把撕下,丢在地上。

众人见热闹过了,也各自散了。

“这位韩公子,你还好吧?”杨冲大步流星地走到韩煜身边,伸手欲将他搀扶起来。

没料想这韩煜竟推开杨冲的手,用尽全身剩下的所有力气,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

“韩公子,韩公子。”杨冲作势虚扶着他,跟上几步,关切道,“在下见你走动不便,不妨稍移尊步,来我马车之上。在下送你一程也不妨事。”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韩煜头也不回,只从嘴里挤出这一句话来。

杨冲被这不识好歹的浑人气得不行,可见此人如此一副邋遢可怜的模样,也不想与他计较,便又追上几步,道:“韩公子,在下并无恶意。若有恶意,方才怎会替公子解围?”

韩煜这才停下脚步,踌躇片刻,才转身道:“方才你曲解了我的好联,我也不想和你算账。如今你送我一程,权当向我赔罪了。”

杨冲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心想此人已如此倒霉,也就不再与他计较,只是苦笑道:“韩兄你若是经商,说不定倒是有一番大大作为。”

“哪个是你兄弟!你又为何讥我科举屡屡不中,只好做个不入流的商人!”韩煜一下子进入“战斗状态”,但随即便熬不住疼,呻吟起来,脸上稍稍露出尴尬神色,问道,“说了这许多闲话,你的马车何在?”

杨冲只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但从他刚才的话里听出来,此人屡试不中,看来早就在科举的大考场里被“烤糊”了。今年是正统十三年,恰好是科举年,看来此人今年又是不中,一股恶气没处发泄,于是变成“愤青”,开始报复社会——这刘府看来就是他打击报复的对象。

可话虽如此,方才已答应了送他回家,杨冲也只好暂且忍耐,将他扶上马车。韩煜报了地址,原来住在城北郊外。

两人一路无话,就这样到了韩煜的住处,是一户破败的茅屋。门前贴有一联,上联是:功名、事业、文章,今岁已无望。下联是:嬉笑、悲欢、怒骂,明年可再来。

看来这家伙的确是个屡试不中,心中积蓄着长年累月的愤懑。

推开房门,杨冲跟他进屋门,见房中正对大门也挂着一联。上联是:半间茅屋栖身,站由我,坐也由我。下联是:几片萝卜度日,菜是它,饭也是它。

此联已经说不上好与不好,只能说是抒发真情实感。杨冲环顾四周,便觉此联确实是韩煜生活的真实写照。

“这位公子,如今我已回到家中。你还赖着不走,难道还在等着在下奉茶?”韩煜背着手,硬撑着站在房里唯一的一张桌案旁,冷冷说道。

杨冲再也没有耐心对这书呆子自找气受,便朝韩煜拱一拱手,一语不发地出了门去。

韩煜,哼,真是个怪人。算了,反正萍水相逢,我和他应该也没什么再见面的机会了。他这人怎么样,对我而言,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惜,杨冲错了。

韩煜此人如何,对他来说,不仅是件大事——而且,是件性命攸关的大事!

这一点,来日他在西南边陲的麓川便会有深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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