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许打来电话,慌慌张张:“不好了,车子掉海里,一车人都死了!”
我又来到龙华殡仪馆。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是悼念单个人,这一次,是四十个。汉雄租了一个最大的礼厅,但看到那四排遗像,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第一感觉还是地方太小了。再宽敞的礼厅,又怎么容得下四十条生命?
遗像排得整整齐齐,宛如四排工艺品。一开始,我还想扫视一圈,先找到小花,但马上就发现这太难了,根本办不到。每一张相框都太熟悉了,包含着太多的回忆,眼睛拒绝一掠而过。看到每一张脸,它都要固执地停下来,等待我从心底唤起一个名字,一种性格。三五年的时光,无数的思绪,然后就涌出汩汩的泪水,淹没所有的记忆,世界乱成一片模糊。
那许多年轻的亡灵!家属轻声啜泣着,追悼会就像雨后的树林,每片树叶都蓄满了水,树林看上去安静镇定,可只要轻轻一碰,就洒下哗哗一地的水。
那天的熟悉脸庞中,只有一张属于活人:小许。他说,上周末全部门三十九个人,加上一个司机一个导游,正好一辆大巴,从上海出发到普陀山。开到舟山码头,乘客下车等轮渡。码头上有不少摊位,卖着特产、小吃、纪念品,小许就随便逛了逛,结果逛着逛着居然忘了时间,把船给错过了。赶紧打电话给老方,却“不在服务区”,再找其他人,竟然也都没信号。怎么会一个都不通?小许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已经出事了,手机掉海里,全都废掉了。他那时心急火燎,也没空多想,冲上下一班船,希望他们能发现少了人,上岸以后不要走,停在码头等等他。等到他那班船开出去,渐渐地风急浪高,然后就看见一艘船停在海里,红灯闪烁,船舷上挤满人头,不知道在围观什么。旁边靠着一艘小船,漆着黄色的“救援”大字,更远地方还有一艘快艇,劈开海浪赶过来。
很快,小道消息开始流传,那是前面一班渡轮,有辆大巴没锁铁链,突然遇到一个大海浪,一股洪流翻过船头横扫甲板,大巴就给卷走了。
事件我也在网上看过了,特大交通事故,报道很多。还有些目击者的帖子,说铁链其实是锁了的,可是海浪就像一只巨手,铺天盖地,呼啸而至,整艘船都猛地一跳,他的车也滑出去一米远,撞在旁边卡车上。
但他并没有听到撞击声,海浪的轰鸣掩盖了一切,像是一百个惊雷同时炸响,车窗玻璃都震得粉碎,片片雪花静静飞舞。帖子活灵活现地说,大巴在浪头跟前,比个玩具也大不了多少,巨手轻轻一抓,铁链像棉线一样扯成两截,玩具就拖到海里去了。
救援也只是走走过场,整车包饺子,人都憋在车子里,逃都逃不出。
打捞倒是捞了三天,但也没找到什么,可能是碰到洋流冲走了吧。
网上有人说是灵异事件。轮渡都有天气监控,稍有风浪就会停航,这次海浪来得快也去得快,时机选择非常精确,怎么看都像个突然袭击。
退一步讲,就算是风云突变,来了风暴,整艘船翻掉也就罢了,怎么别人都没事,偏偏就扯下这辆车?只怕是冤有头,债有主,业报积衍,债主上门了。
刚出事的时候,我只是诧异,倒没有慌张,毕竟那边也有门路,西出阴阳关,照样有故人。我联系老大,请他截住小花,叫她选择做鬼,不要转世。我有预存的功德,够她用了,再过几年,等着我升仙上天一起团圆。老大到判官那儿一查,怪了,报到的只有一个司机一个导游,其他三十八个都没记录。难道就这么巧,只死旅行社,不死汉雄的?老大思前想后,觉得一定有蹊跷,于是又塞了一点好处,判官才含糊其辞地说,那三十八个,其实来也来过了,但是上面不让登记,档案里也就没材料。
现在他们算人算鬼,去向何处,就谁也不知道了。
我终于找到了小花,那是她去年的一张照片,在玻璃框里含情脉脉。
本以为做人做鬼都搞得定,可以生生世世陪着她,没想到事故这样诡秘,连老大都追踪不到,难道要永远失去她吗?
小花面前有两位老人,是她父母,我看过他们照片。我们同时认出对方,老妈妈只冒出一句:“你就是小余吧?”就拉住我的手,一遍遍抹着眼泪,什么也说不出了。老爸爸说:“这次到上海,专门来看你的,女婿倒是见着了,可是女儿……”
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刺得一阵剧痛,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连小许眼圈也红了。我说:“都怪我,太忙了,本来是该上周见面的,那就没这事了。
她看我太忙,没工夫,正好公司又有旅游,就跟着去了。我坚持一下就好了。”
“唉,我也这么说啊,旅游是小事,会亲是大事,老远跑过来,先把正事办了嘛。普陀山啥时候不能去?她说不行,是集体活动,都要参加的。”老太太拍拍我的手,“小余,这不怪你,这就是命,躲不过啊。”
“对,老方是这么说过。”小许证实道,“他说这回不光是旅游,还有团队建设,大家全部都要去,一个也不能少。本来有几个去过的,这次就不想再去了,都是老方硬压,三十九个人一个不缺拉走了。”
“这老方,也太认真了。”所谓团队建设,当年我也办得多了,其实就是吃喝玩乐,无非冠个团队之名,好让公司出钱而已。“工作认真一点不要紧,出去玩嘛,何必呢?本来可以少死几个呢。”
“也不好怪他,”小花妈妈摇摇头,“他自己不也没了吗?”
“是啊,我们也说,老方这回太认真了,好像到普陀山不是旅游,倒像是做项目一样。”小许叹道,“这真是命哪。我这种没去过普陀山,一心想去玩玩的,结果逃过了。有些人不想去硬给拉去的,反而把命送掉了,这下只能到阴间做项目了。”
我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安静的礼厅里,这一声怒喝格外刺耳,人们纷纷扭过头来,对我侧目而视。小许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你别误会,不是幸灾乐祸,也都是我朋友……”
我闭上眼睛,心里满是悲凉。无意间的一句话,触动了一个开关,散乱的线索组合起来,拼出一个完整的箭头,指向一个骇人的可能。刚才大喝一声,其实并不是冲着小许,而是当那可能浮现出来,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这可真是史上最强挖墙角。早该想到了,除了菩萨,谁有那么大手笔,一下夺走四十条人命?除了菩萨,谁有那么大能耐,半路截鬼截出一批黑户口?我缓缓睁开眼睛,说:“是的,这都是命,我想,这不是意外,注定就该有此一劫。”
“阿弥陀佛。”一声洪亮的佛号,出现一位魁梧的和尚,带着几个小和尚走进礼厅。
——故事讲到这里,朋友,对这位总是不请自来的大师,应该不用再介绍了吧。
不过,不是谁都听说过大师威名,一个职业女性模样的迎上去,彬彬有礼地问道:“法师,请问您是?”
“贫僧乃龙华寺黄良和尚,见此处怨气冲天,似有恋恋不舍之情,特来设坛讲经,助其超度升天。”
职业女性有些迷惑。小许说,这是人事部的经理,追悼会就是她操办的。“呃,这是殡仪馆的新服务吗?另外收费吗?按时间收还是按场次收?”
“若有佛缘,分文不取,若无佛缘,黄金万两也白费。”黄良走到礼厅中央,巍然站定,小和尚各持法器,在身后一字排开。大师如同大将出阵,气镇山河,自然而然就控制住了局面。
女经理站在那儿犹豫不决,显然还没搞明白有没有佛缘,要不要钱。
一个家属拉拉她:“小妹妹,这可是黄良法师,花钱你都请不来的。你别管了,只要他肯来做法,要多少钱给多少,你们不出我们出。”
黄良开口讲法,声如霹雳:“诸位,菩萨在看着你们!”
我崩溃,如同引用空指针。
当我清醒过来,礼厅已经变成一个法场。再没人哭哭啼啼了,家属们凝神静坐,恭听说法:“前因后果,莫非缘定。尔等不必悲苦,亡灵方得安生。尔等哭泣终日,彼等亦俗缘难断,辗转不宁。若如此恋眷凡尘,何日才得超生?”
我问小许:“你见过这和尚吗?”
“没见过。他讲得真好,我都不觉得难受了。”
“那你听说过神仙菩萨吗?”
“小时候听说过,后来就没人提了。”
“你信吗?”
“不信。不过今天好像有点信了。”
我走以后,小许就是老方手下第一号干将,挖墙角假如他都不知道,那别人就更没份了。——废话,我转念一想,这还用说,假如小许也参与策划,他还会错过那班船吗?“看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老方一个人包办的了?”
“当然,他是经理,部门活动,当然该他组织了。”
大师讲完一段,停下来中场休息。家属们精神好多了,一个个眉目舒展,脸色平和。我上前合掌说道:“恭喜菩萨,又多了三十八颗棋子。”
大师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你也是颗好棋子啊,小余,我还是这么说,跟我们一起干吧。”
“我们是人,不是棋子!有感情有想法的人,不是随便摆弄的棋子!”
我突然一声爆发,整个礼厅都惊住了,有人指指摘摘地说,那个人老婆死了,刺激太深,都疯疯癫癫了。我放慢声音,眼泪又忍不住地往外流,“我知道,有些人想发财,宁愿做鬼也要发财。可是也有一些人,只想过点小日子,她不想下你那盘很大很大的棋。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人家愿不愿意,一下全都带走呢?”
“人总有一死,现在死,还能赶趟好车,攒点功德,说不定还可以买个神仙。将来死,错过了机会,只能继续投胎,再有个出头之日,不知道要滚到哪辈子,还不如这次就跳出来呢。”
“那这些人呢?”我抬手画个大圈,连我自己也画在圈内,“这些家破人亡,这些妻离子散,这些就该我们忍受吗?你们下棋下得快活,棋子的代价谁承担呢?”
“所以我来讲法呀,你看,这不都情绪稳定了?等到将来他们死了,发现那边居然也不是孤苦伶仃,早就有人攒足功德,迎接他们,那不是像中了头奖,喜从天降?今天稍微吃点苦,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我不禁冷笑了:“这么说,你倒是为我们好了?”
“当然,将来你们会感激我们的。”
我浑身发抖,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位大师佛法精妙,自圆其说,痛苦就是快乐,坏事也是好事,明明觉得不对劲,却又不知道从何驳起。
“你这是强奸民意!”
黄良耸耸肩:“老实讲吧,你那盘棋已经下完了,到我们这边来吧。
我真的是为你好。”
原先我还拿不定主意,现在没什么犹豫了。同事的遭遇都看到了,十三叔说得没错,依附的道路不好走,上了菩萨的船,就全凭人家摆布,连做人做鬼都不能自己做主。命运完全抓在别人手里,就算成功了,给你个神仙又怎么样呢?神仙有那么好当吗?神仙就没风险吗?沙和尚不过打碎一盏灯,就贬入下界穿剑五百;白龙马不过烧个夜明珠,甚至还要掉脑袋。一旦主子看不上你,就算是神仙,照样没有立足之地。
“谢谢大师,我不想再当棋子了。我不要你给我安排的幸福生活。”
我转身走出殡仪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