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IT人创业的故事，我也该介绍一下抓虫子的事情了。虫子就是故障的意思，传说软件史上第一个故障，是由一只飞蛾引起的，后来我们就把出毛病的地方全都叫做虫子。IT人的工作，就是把虫子统统抓起来。
当然，软件行业走到今天，虫子千变万化，诡计多端，早不是飞蛾那么简单了。根据生活习性和危害程度，虫子可以分成四类。
第一类是蜉蝣级小虫。这种虫子危害不大，容易发现，容易解决，无非是哪儿格式写错了，哪儿丢了个小符号。之所以叫蜉蝣，就因为它朝生暮死，早上发现，晚上解决，是最轻松的一种虫子。
第二类是八格级害虫。“八格”的出处，第一，是英语“bug”的音译，第二，就是电影里着名的日本国骂了。这种虫子就狡猾多了，活脱脱一个游击队转世，你想抓它，找不到线索，你不理它，又冷不防搞搞破坏；不骂句“八格牙路”，怎足解心头之恨。这是最典型的一种虫子，假如你搞错了逻辑关系，或者忘掉了什么特殊情况，那么你将收获到的，就是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八格。
更麻烦的是白素贞级长虫。顾名思义，该虫子跟白娘子一样性情温顺，楚楚动人，不光不捣乱，还常常化身为一个功能帮你干活，分明一个贤内助；你绝对想不到，那居然是条美女蛇。只有一不小心，触动了发作机制，如同喝了一杯雄黄酒，乖乖龙的东，那才本相毕露，瓶瓶罐罐打个粉碎，家里搅得天翻地覆。不过这还只是第一步，更大的麻烦是，等她发作完了，要清理现场，你才发现美女蛇已经深深嵌入你的系统。
清除长虫倒不难，但拔起萝卜带起泥，干掉的是一个娘子，损失的是整个家庭。所以我们常说，剪不断，理还乱，是长虫，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最可怕的是第四类，景阳岗级大虫，凶猛，残暴，杀人如麻，嗜血如命。根本就不是美女蛇的羞羞答答了，更别提游击队的缩头缩尾了，你不惹我，我照样吃你，而且是碰到什么吃什么，吃到千山鸟飞绝，吃到万径人踪灭，一直吃到尸骨无存系统崩溃，大家同归于尽一起完蛋。跟大虫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你不灭它，它就灭你，只能横下一条心，跟它斗到底。只是这家伙迅猛矫捷，势大力沉，要抓景阳岗，不死也得脱层皮。
还好，这虫子也难得一见，网站上线整整一年，还没碰到一只大虫。
为了方便抓捕，我们做了个虫子管理器。管理器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虫子，按照四种类型，配上蜉蝣、蝴蝶、赵雅芝、武松的头像，等待消灭。
大部分是蝴蝶，因为雅芝难得一见，蜉蝣呢又是一出头就死，待得最久的就多半是八格了。
运营稳定之后，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泡在虫箱里，把它们送到太平间去。每天我都要观察网站，一旦发现什么问题，就要登记一个虫子，安上或人或虫的头像，磨刀霍霍，准备宰割。
从蜉蝣到蝴蝶到雅芝，显然，虫子跟姑娘一样，越是漂亮，就越难搞定。清理蜉蝣是很有快感的，来一个杀一个，咔嚓咔嚓快刀斩乱麻，管理器里血流成河，太平间内尸积如山。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在一个成功的IT人背后，都倒着一大批虫子的尸体，我常常有一种幻觉，我前世一定是一瓶杀虫剂。
对付八格，那就只能是慢工出细活了。深挖洞，广积粮，一点一点逼出原形，关键就一个字：耗，不耗上几天几夜，根本找不到命门。要是不幸碰上素贞，那更是虫来如山倒，虫去如抽丝，如同摘除肚子里的肿瘤，又要切除病灶，又要小心翼翼别碰着内脏。其危险堪比避邪剑法，一不小心就是自宫也宫了，神功还没练成。
《虫子兵法》感慨道：善守之虫，藏于九地之下，善攻之虫，动于九天之上。最厉害的虫子，永远有一只触角埋在最深处。有时候，你都已经送它上西天了，结果进了太平间，居然还能诈尸复活，如同孙悟空逃出八卦炉，又是一番大闹天宫。我们常常搞得前功尽弃，从头再来，简直想抡起一个大铁锤，一家伙砸烂这破网站。
当你又熬过一夜通宵，当黎明逐渐来临，当你揉揉疲惫的眼睛，眺望绚丽的朝霞，你不得不吟出一个名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
bug
三上天庭回来，我们就碰到一只景阳岗，两年以来第一只大虫。后来的调查表明，该大虫早就潜伏在山林，只不过一开始用户还少，性状未着，也没察觉。那时候只是偶尔发现，系统会突然死掉，但也找不出什么规律，就以为是偶然现象，没去理它。到后来城隍店越来越多，猝死也越来越频繁，我们才意识到，撞到一只大型食肉动物了。
死机是个大问题。网络平台卖的就是服务，系统死掉，网站就打不开，网站打不开，用户就上不来，用户上不来，城隍就没钱赚。死了几回，城隍就纷纷投诉，有的开始拖欠费用，还有的干脆放出话来，再死就要走人了。实在逼得没办法，我们只好每隔几天就在半夜里主动重启，免得它自己死掉。
动物凶猛，来者不善，我们登记了第一只景阳岗。在大片蝴蝶和雅芝之间，终于也点缀了一个杀气腾腾的武松。我们就像两个勤劳的猎人，日夜埋伏于大虫出没之处，观察行迹，追踪巢穴，研究怎么下手。
那畜生来去如风，追了一个月，头发都白了一小撮，才终于搞清来路。
问题在蓝企鹅的操作系统，那里藏着一个他们的虫子，在悄悄地吞噬内存。流量小的时候还不明显，用户一多，访问量一大，内存就掉得很快。
掉到临界线以下，操作系统就会把其他程序，包括我们的网站服务器，一个一个全杀掉，腾出内存供它运行。
我们开了个碰头会，讲解死机问题，大虫不是我们的，是蓝企鹅那边跑出来的。十三叔不是专业人士，还不太明白：“那就别用蓝企鹅呗，为什么非要操作系统呢？还花那么多钱。”
这就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了，我尽量简单地解释：“我们做的软件，是跑在电脑硬件上的，但是硬件种类繁多，控制起来很复杂，软件不可能处理那么多细节，累也累死了。所以就要用一套操作系统放在中间，委托它去管理。我们就不用管具体硬件了，只跟操作系统打交道，软件就简单多了。”
老大开过网吧，技术还懂一点，他说：“这就好比中介。你要卖房子，也没空一个一个谈下家，就委托给中介，找客户看房子这些零碎活儿，就全交给他了。你只要交代一句，要卖多少钱，具体的让他去卖。只要卖掉就行了，怎么卖的你不管，你只管签字收钱就完了。”
小山说：“对，这个比喻好，就是中介。我们做软件，先要选个好中介，网络交易平台，蓝企鹅的操作系统最有名，所以就买了这家。”
十三叔总算听懂了：“这么说，是中介做久了，深入角色，反而把自己当主人了，相当于瞒着房东把房子给卖了。这操作系统本来是给软件服务，帮你管硬件的，结果呢，反而多占内存，占到内存不够，还变本加厉，竟然把网站软件——它的服务对象给杀掉了。我说得没错吧？”
“是啊，这就叫引狼入室，”老大叹道，“花了大价钱，请来个瘟神！”
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和尚虽然不请自来，但绝对不是瘟神。”
不用说，这个声音来自我们的老朋友：黄良大师。当他魁梧的身躯走进来，只要看一眼那浑厚的胸脯，就知道刚才洪亮的声音，只能出自这个共振出色的音箱。
老大起身迎接：“什么话，洋鬼子才是瘟神，你是我们的财神。”
跟其他客人一样，黄良落座之后，也热情洋溢地表扬了我们：“老范，这一年干得不赖，你是鬼神通吃呀。不管天上地下，只要跟功德沾边的，都在你家网站了。”
老大谦虚道：“那还不是大师帮忙，菩萨照顾。要不是您老出手，我哪当得上城隍？我们怎么调得通网站？还不是靠菩萨。”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关键还是靠自己嘛。有的人，烂泥扶不上墙，扶了也没用，哪像你们一点就透，毕竟有慧根哪。”
“唉，菩萨大恩大德，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才是。”
“众善奉行，普度众生，此乃菩萨本性，岂是为了报答？菩萨还说，要送你们四个人仙呢！”
我们面面相觑。果位是个好东西，本来嘛，创业是为了发财，发财是为了成仙，起早贪黑加班苦干，无非就是图个果位。去年都准备好了，要买一个地仙和三个人仙，没想到一涨价收入遽减，又要建设网站支出大增，一时就耽搁掉了。幸好后来转型成功，今年手头又活络了，老大旧事重提，又准备去买四个果位。但功德还没花出去，果位居然自己送上门，这菩萨也太贴心了吧。
免费的午餐可不是好吃的，十三叔试探地问道：“菩萨莫非也要来开店？”
老大赶忙表态：“哎呀，太客气了，开个店嘛，送什么果位。尽管来好了，我们一分钱不收，保证你最好服务。”
“开店？哈哈，太简单了，菩萨是要开网站！”
“开网站？”
“对，培养诸位当神仙，就是要请你们到菩萨身边去，一起开网站。”
到菩萨身边去！嚯，看来是要大力栽培了，我顺口说：“我们是卒子过了河，要当半条车了？”
“岂止是半条车，是整条车，你们个个都是车马炮，以后上相上士也不一定呢。以后可别忘了大和尚，还要请你们多照顾呢。”
十三叔说：“我们几个凡夫俗鬼，瞎折腾罢了，有什么真能耐。不知菩萨要办什么网站？”
“许愿机，还是许愿机。”
我脱口而出：“这不已经有了吗？还要……”还没说完，我就察觉到自己的幼稚，我看见老大和十三叔的脸色，一瞬间都跟苦瓜一样绿。顿时我领悟到大师的来意。我们的桃子树硕果累累，又一次引来了关注的眼光，又有人想要摘果子了。那四个人仙果位，其实是一把梯子，梯子一旦靠上树，紧接着就是剪刀了。这一年只顾着埋头种树，哪知道胜利的果实还没尝到，另一只手就已经抢到眼前。大脑容不下可怕的现实，我惊得目瞪口呆，无意识地吐出后半句话：“……再办一家？”
黄良笑眯眯地说：“不是再办一家，是两家并一家。诸位！菩萨一直在看着你们，走到这一步，他老人家也很欣慰。脱壳羽化，升仙飞天，是时候了！”
十三叔说：“菩萨有什么差遣，只要开口，兄弟们一定尽力。建个网站，也就是举手之劳，何必拿什么果位？就请大师把网站需求发过来，我们这就开工搭建。”
“哦，莫非是嫌人仙太低了？”
“岂敢。菩萨于我们有再造之恩，饮水思源，我们想要报答菩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也是分内之事，果位是万万不敢要的。”
黄良倒也不生气：“几个破果位，不说它了，我早知道，你们也看不上眼。——对了，有陈化成的消息吗？”
蟠桃劫案过去一个月了，这个月都扑在景阳岗上，他一说我才想起来，这位老邻居，好像很久没来串门了。莫非他也知道闯了祸，躲在哪儿避风头吧。
黄良拿出一张纸，铺在桌子上。是一则公文：《关于拆除城隍庙陈化成塑像的通知》。通知说，最新的历史研究揭穿了陈化成的面具。跟传统教育相反，历史真相是，当年陈化成不顾部下一再请战，执意放弃上海逃之夭夭，终于激起义愤，水军将士击毙陈化成，坚守在吴淞炮台自行抗战，最后全部壮烈牺牲。腐朽的清政府为了欺骗人民，掩盖自己不抵抗的面目，编造了陈化成英勇殉国的谎言。上海人民信以为真，从此把他奉为城隍。如今真相大白，不能再让一个软骨头、投降派、卖国贼待在城隍庙，玷污清净地了！上海市佛道协会决定，立即拆除陈化成塑像，赶出城隍庙，就地销毁，给历史一个交代，还上海一个清白。签名是佛教协会副会长：黄良。
可怜的老陈，城隍都没得做了。其实，抢劫案也不能怨老陈。抢蟠桃的是反鬼，又不是他，他也是受害者。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他一不曾报信，二不曾把风，从头到尾都是出主意，抓强盗，完完全全站在菩萨这一边。
但是出了这种事，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有个顶缸的呀，数来数去，也只有他了，总不能抓善财吧。说不定，阳间赶出了城隍庙，阴间也发出了通缉令，从今往后，老陈就只能东躲西藏消磨鬼生了。
大师评论道：“人仙算个屁，有钱就能买。可是，到菩萨身边，就不是谁想来就能来了，也要入得了法眼才行呢。这才是真正的金字招牌，比什么果位都值钱哪。”
底牌揭开了，我明白过来，人仙只是意思意思，菩萨的真正厚礼是一把保护伞。俗话说得好，宰相家奴七品官。看李莲英，一个死太监，鸡鸡都没了，可是王公大臣见了他，哪个不是毕恭毕敬？为什么？就因为是太后身边的人。到了菩萨身边，不要说打成替罪羊，就算真的闯了祸，也没人敢找你算账。去翻翻《西游记》，煌煌一百回，回回是证据。有菩萨罩着，谁还敢乱涨价？谁还敢瞎摊派？谁还敢欺负咱？只怕是要反过来了，借助菩萨影响力，把许愿机铺得更大。对，我豁然开朗，这应该就是菩萨用意，他的背景，加上我们的技术，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我抬起热切的目光，桌子对面，小山眼睛里也跳着火花，显然，他也听懂了。但当我看到另外两张脸，却不禁心里一沉，不知什么原因，那两张脸由绿转灰，由灰转黑，没有什么欢欣鼓舞，反倒像是忧心忡忡。
老大说：“承蒙菩萨看得起，兄弟再推三阻四，就是不识抬举了。去年创建网站，大师也帮了大忙，今天功劳本来就有你们一半。我看这样吧，就按下界股份制的办法，咱们组个股东会，我六你四，大师觉得怎么样？”
“菩萨的意思，是两家并一家。既然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老范太见外了吧。”
十三叔说：“咱们这网站虽小，事情倒不少，最近就出个问题，你来之前刚刚正在讨论，网站跑得好好的，突然就死机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菩萨位高法重，时常又要设坛讲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哪好去打扰他老人家。股份制的意思，事情还是我们干，赚钱两边分，大家都有好处拿，菩萨又落得一个清静，岂不是两全其美？”
“余先生多虑了，菩萨不怕打扰的，他是真喜欢许愿机，网站的事情不怕烦。”
路全堵死了，十三叔软绵绵地说：“事关重大，容我们三思。”
话已说尽，黄良也不勉强，他收拾公文起身告辞：“要不要当车马炮，你们再考虑考虑吧。不过，这是一局很大的棋，一着不慎丢了先手，说不定人家就过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