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8?—7?—6?—5?—4?—3?—2?—1?—”看着烈烈招展的国旗和区旗,蹈蹈不知不觉站到了凳子上,她靠着上铺的栏杆默默地站着,心潮起伏。寝室里沉默了一分钟,才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和楼道里、校园里的呼喊一起汇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也响起来,操场上的礼花映红了天,女孩子们都拥到阳台上去看。家竹回头来拉蹈蹈,却看见她在默默流泪。
家竹赶紧说:“怎么了?”蹈蹈不好意思地笑,伸手擦掉腮边的泪珠,吐了吐舌头。家竹问:“哭什么呀?”蹈蹈从凳子上跳下来,脸红红地说:“我从小到大就受不了这个,广播电视里头一说什么祖国啊,民族啊,我就控制不住激动,老想哭。”家竹笑起来:“啊,为了这个呀,吓我一跳。”蹈蹈笑:“今天这个乐曲不行,《共和国之恋》这歌儿我是听一遍哭一遍,屡试不爽的。”家竹刮刮她的鼻子,拉她一起出去。拥挤在人堆里看烟花绽放。
放完烟花回到寝室,蹈蹈拿了脸盆要去洗脸,家竹问:“你的功课复习得怎么样了?还有一个星期就考试了。”蹈蹈笑:“我哪次不是临时抱佛脚?专业课更不用操心了,不就那点东西嘛。”家竹笑:“忘记你是背书英雄了。”她伸了个懒腰:“哎,日子过得真快,93届的要毕业啦,马上就轮到我们了。”蹈蹈问:“93届的什么时候走?”三戒说:“明天就走吧,你没有看到学校多少难分难舍的痴男怨女?”家竹笑:“又到了暑假大分手时段。”
忽然有人敲门找蹈蹈,蹈蹈端了脸盆过去看,是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她说:“你是林蹈蹈吗?”蹈蹈点点头,那个女孩子说:“楼下有个男生找你,托我带个信儿。”蹈蹈只好点头答应。她回来放下脸盆,奇怪地说:“这个时候谁找我呀?今天楼下不锁门吗?”家竹说:“你下去看看吧,不认识的人不要跟他出去,就在大厅里头说话,楼下阿姨好像说晚上2点锁门,因为一楼住了93届的,方便她们搞活动。”蹈蹈用手绢把头发束起来,换上连衣裙,疑疑惑惑地下楼去。
到了楼下才发现大厅灯火通明,好多人穿梭往来,十分热闹。她站在大厅里头四处张望,也没有看到熟悉的人,正奇怪的时候,玻璃门后面走出一个人来,喊了一声:“蹈蹈。”她回头看见了何其。
蹈蹈一时愣住,不知道如何反应。好久没有见到何其,他似乎长胖了一点,头发推得很平,穿着淡黄的短袖衬衣和牛仔裤。脸上带着安静的笑容,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何其微笑着说:“看见我很吃惊吧?”蹈蹈微笑:“没有想到,好久不见了。”何其看看周围热闹喧嚣的人群,对蹈蹈说:“出去走走好吗?这里太热闹了。”蹈蹈点头,和他一起往外走。
刚刚放完烟花的操场一片狼籍,地上全是爆竹和烟火的纸屑,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明亮的月亮白花花地照着,夏天的风带着木莲花的清香一阵阵袭来。
何其和蹈蹈慢慢走到操场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小虫子唱着歌。何其问:“台阶上有灰,要擦擦吗?”蹈蹈笑:“不要紧的,吹吹就好了。”她随便呼呼吹了两口,就要坐下来,何其拦住她:“哎,等等。”他使劲地鼓起腮帮子呼呼地吹了半天,才回头笑着说:“你的裙子那么雪白,怎么可以随便坐呢?现在好了。”蹈蹈用手捋好裙子,慢慢坐下来。何其也在她身边坐下。两个人一时无话,都安静地看操场对面黑色的树影。
好一会儿,何其才说:“蹈蹈,你头发长了很多,好像还长高了。”蹈蹈笑:“难道没有变老一点?”何其笑:“怎么会老呢,还青春得很。”蹈蹈回头看看他:“你倒是老了一点,头发理这么短,像个生意人。”何其笑:“是要做生意去了,我找的工作是上海一家外贸公司。”蹈蹈问:“做什么呢?”何其说:“小业务员儿呗。”
“让单位接收你就不容易吧,我听说上海的工作很难找的,公司给你解决户口吗?”
何其点点头:“福利待遇都还可以。”蹈蹈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那么恭喜你呀。”
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何其突然来找她,在这样一个夜晚,蹈蹈觉得自己的情绪仿佛无法立刻调整到最佳状态。她知道他并不是要说这些场面话,可是他要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蹈蹈深深呼吸空气中馥郁的花香,脑子里胡思乱想。
还是何其开口打破沉默,他说:“蹈蹈,你是不是有一件深蓝色的毛衣?”蹈蹈歪头想了想:“是我妈妈的吧,我穿过几次。”何其微笑,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我觉得很好看,你以后要多穿这个颜色。”蹈蹈笑:“你什么时候看我穿过?”何其轻声说:“上个学期在路上看见过你,你好像刚从水房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就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毛衣。特别好看。”蹈蹈回头看他,看见他眼睛里的晶亮,有一丝丝不自在,只好低头绞着自己的裙边。何其说:“我一直想告诉你,结果到现在才说。”
他接着说:“还那么爱吃冰淇淋吗?”蹈蹈笑:“好像好一点了呢,不是那么渴望了。”何其笑:“这样啊,本来我还想请你吃冰淇淋的呢。”蹈蹈笑:“你还是爱吃烤红薯吗?”何其也笑了:“也好多了,不那么谗了。”两个人都笑起来。
何其突然说:“我给你写的信,扔掉了吗?”蹈蹈愣了一下,回头看他:“什么信啊?”何其皱了皱眉头:“你没有收到吗?”蹈蹈呆呆地看他,好一会儿才说:“去年夏天约我在大礼堂后门见面的信是你写的吗?”何其看着她,苦笑着点了点头:“我等了你一个晚上,还以为你不想见我。”蹈蹈呀了一声,忍不住站起来:“是你?我不认得你的字。你也没有落款啊。”何其也站起来:“不会呀!我写了两页,最后一页给你画了一幅素描,在下面落款了呀。”蹈蹈脑子里飞速的回忆那封信,确实没有看到素描也没有看到落款。她只好微笑:“你太马虎了吧,我只收到一张信纸。”何其呆在那里,觉得天空仿佛已经不是自己刚才看到的颜色,空气也不是自己刚才呼吸到的味道了。汗水立刻潮湿了他的衬衣,肌肉都绷紧了。他心里惶急地追索那张信纸的下落,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蹈蹈没有回头看他,她继续坐下来,脑袋倚靠着自己的膝盖,心里轻声地问:上帝,是你藏起来那张信纸吗?为了让我遇到雷霆?她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在命运这个东西面前,蹈蹈觉得自己手无寸铁,无法抵抗,只有乖乖认输。
何其也只好坐下来,手心一个劲地出汗,心里闷闷地疼。
好一会儿何其才问:“你不知道是谁写的,所以没有去,是吗?”蹈蹈摇头:“不,我很好奇,还是去了。”何其诧异地说:“可是我等到晚上10点,你也没有来呀。”蹈蹈低头轻声说:“另外一个人把我捡走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笑:“你选的大礼堂后门可真是个约会的地方,仿佛有很多人选那个地方。”
她抬头看何其,以前她也曾经这样抬头看过他,那个下大雪的晚上,他的浓眉和眉弓衬着黑黢黢的眼睛,他穿着普通的黑色长棉衣,肩膀上落了一层雪花。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爱着他,她勾勒过一个爱情的幻梦,他曾经是那个幻梦的主宰。
何其满腔苦涩,他低头细细地看蹈蹈,她晶莹的脸颊和微微上翘的鼻子曾经那样多次轻易把他从梦中唤醒。他使劲地回忆那张没有寄出去信纸,不知道它躲在哪里嘲笑着自己。
好一会儿,蹈蹈才说:“你明天走吗?”何其苦笑了一下:“是,后天就要到单位报到。”蹈蹈微笑:“怎么想到今天来看我?”何其轻声说:“7月2日那天你没有来,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了,我知道你和童大树在恋爱,本来就是鼓足很大的勇气才给你写信的,结果。。。。。。”他苦笑了一下:“我后来在路上看见你都不好意思打招呼,只敢远远看。”蹈蹈低头,心里想,如果那天不是雷霆先捡到我,后来是怎样呢?
何其低声说:“今天晚上看直播的时候我想,反正明天就要走了,哪怕你对我冷眼相看呢,我也要来试一次。以后,”他转头看着远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蹈蹈抬头看他,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贴近这么仔细地看他的眼睛,原本以为这双眼睛会轻易击溃自己的心防,现在才知道,原来心的堤坝一旦垒成,要冲垮它,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何其在蹈蹈专注的眼神里融化,他冲动的握住她的手:“现在还不迟,我在上海等你,你毕业就来好不好?”蹈蹈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何其,我不能答应你。”
何其哀伤地看着她:“为什么?你又恋爱了吗?”蹈蹈微笑:“我现在没有和任何人恋爱。我是对自己没有把握,我不知道明年的我是什么样子,怎么能轻易地答应你?”她抬头看何其:“你很肯定知道明年的你还是这么想的吗?”
何其沉默地看她,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我这么仓促地说这种话,是欠慎重。”蹈蹈说:“无论如何,谢谢你,谢谢你跟我说这样的话。”她转头微笑:“我现在自卑得很呢。”
何其说:“蹈蹈,我可以给你写信吗?”蹈蹈微笑:“等你安顿下来再说吧,不过,”她调皮地笑:“我可不一定回信哦。”何其看着她微笑,眼睛留恋地看着她的眼睛。
已经是后半夜了,风也温柔清凉起来,蹈蹈的白色裙角在清风里一下一下地撩动,轻轻拍着她的小腿,空气里的火药味道逐渐散去了,木莲花的清香更加浓烈,两个人长时间的沉默,各有各的心事,蹈蹈抬头凝神看着远处的小树丛,何其一直转头看着她的轮廓,心里一阵阵温柔的绞痛。
忽然雪亮的手电筒的光从树丛那里射过来一下,蹈蹈张望了一下,笑着说:“呀,今天这样的日子,校风纠察队还出动哪。”她回头看看何其,做了个鬼脸:“何其,对不起,我要走了,被纠察队抓住可就有理都说不清了,你明天,啊,不对,是今天了,几点的火车?”何其失望地说:“你就要走了吗?”蹈蹈低头想了想,抬头笑着说:“我要走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说再见吧。”她飞快地伸手拉过何其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就跑开了。
跑到宿舍楼前,蹈蹈停下脚步,回头看操场,一片漆黑,树影婆娑,什么也看不见,她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眼眶酸酸的,但是流不出眼泪来,她心里轻轻地喊:“何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