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问白大嘴小雅为什么不回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还是她选择了放弃这项事业，走向了光明大道。我什么都没有问，因为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个叫小雅的姑娘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会对我有多么重要。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陷入了人生中的低谷，应该是30年来人生的最低谷。先是公司接了一批户外单顶柱广告牌的制作工程，就是大家在高速路上行驶的时候，看到的路边那些庞然大物，有的是两面，成T形，有的是三面，成三角T形。这是一项大工程，一个柱子成本大约10万，市场报价是25万，利润十分可观。总共100多个单顶柱，十多家广告公司参与竞争。我为了拿下这批工程，费劲了心思，把刚交钥匙的新房抵押了贷款作为账上资金，然后又走动各种上下关系一一打通。最后终于拿到了10个柱子的制作工程，总造价100多万。利润有150多万。这可是天大的馅饼啊，但是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在我贷款50多万，终于完成了全部工程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台风，立起来的柱子毁掉了一半，为了能拿到尾款，我又用公司（这时候公司重新注册资金50万，员工也有十几人了）做抵押贷款三十万重新制作，就在终于完工，当我去要款的时候，噩耗传来，甲方出事了，甲方的会计携公款逃跑了。携的公款就是我们这批项目的公款，我不是最惨的，最惨的一家广告公司投入了三百多万，赔的一干二净。而我，同样很公平，破产了。房子被银行收回拍卖，公司被宣布破产。此时我在经营了这家公司三年后，净身出户，身无分无。
另外一件事情更是要命，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姑娘，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在我制作广告牌期间，突然就得了怪病，当地医院诊断为罕见的血液病，造血细胞功能损坏，血液越来越稠最后导致心肌梗塞死亡。死亡率百分之一千。我爱这个姑娘，是真的爱，于是这个姑娘的男朋友得知噩耗离开后，我担负起了陪着她看病的责任，从山东济南开始，走遍了中国一大半的省会城市，最后也没有挽留住她的生命，她死在了一个叫R市的地方，我想到她，总是很难过，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我。然后又很知足，因为我曾毫无杂念的付出一切的去爱过一个人，并且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路。
那是11年前的晚秋，公司宣布破产，欠下银行贷款几十万。然后爱的姑娘死在我了的身边。我想，一个人在青年时期能遇到的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此了吧。在安葬了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后，我又回到了L市。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和无法平息的情感，我最后站在了L市最高的建筑国贸大厦顶层天台上，那是夜晚的时候，下面万家灯火，可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耳边秋风呼啸，似乎在喊着让我赶紧的跳。
我站在顶楼，距离地面接近200米的天台上，我想跳下去吧，跳下去，什么都结束了。什么成功，什么爱情，都将随风而起
当然，我没有跳下去，如果我跳下去我就不能坐在这里给刘颖讲这个故事了。
刘颖听到这里问我，是不是因为遇到了小雅？
我上前抱了抱刘颖。
我说，老婆，我饿了。晚上我做鱼头泡饼吧。旺顺阁风味的。
06
鱼头泡饼。根据史料记载来自东北，主料：鲢鱼头（一个）、五花肉（2~3两）、煎好的油盐饼 ，配料：香葱、干辣椒、葱、姜、蒜、生抽、老抽、番茄酱、盐、味精、老汤、花生油各适量。具体做法此处省略若干字。
我边做鱼头泡饼，边想着怎么给刘颖讲后面的故事，我是说出真相，还是选择隐瞒部分呢。在鱼头泡饼还没有端上饭桌前，我还是没有做下决定，等着刘颖架起油饼蘸着鱼汤放进口里的时候，我继续讲了下去，到底我讲的是事实，还是故事我也分不清了。
有时候，故事就是事实，事实远比故事更好看。
刘颖问我，你站在天台上往下跳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了小雅。
我说，不是，如果是！那真是太戏剧了，谁神经病半夜爬到国贸大厦上去啊，那时候天很冷了，穿着厚外套都瑟瑟发抖。我说，也就是我，我不只是神经病，我已经神经分裂打算跳楼自杀啦。
11年前晚秋的那天晚上，我站在天台上就要跳下去的时候，不是有人出现拉住了我，更不是我看到了小雅。是因为我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问我是李某某吗？我说，是。派出所的说，你赶紧过来一趟。解放路派出所301室。我问，什么事啊？派出所的不耐烦，问那么多干嘛？让你过来就赶紧过来。
我心想难道我自杀的事被派出所知道了？他们有天眼不成？还是使用了卫星？肯定不是，警察叔叔那么忙，怎么会关心一个公司破产，情感失败的男人是死是活呢？那我去还是不去呢，我站在天台上往下瞅了瞅，太他妈高了。我想，我要是不去派出所，径自跳下去了，万一死后被冤枉我畏罪自杀就太傻逼了。这么傻逼的事我不能干，再说了，不就是去趟派出所吗？去了后我继续回来跳就是了。
于是我就去了。
我赶到解放路派出所，蹭蹭蹭跑到三楼推开了301的门，于是我就看见了小雅。事情是这样的，小雅换了地方到洗浴中心工作了。这个洗浴中心看来不只是洗浴，小雅做的也肯定不是服务员，于是在刚刚的突击扫黄行动中被抓了。被抓的小姐这次惩罚的很厉害，以前是缴点罚款就可以出去了，现在不行，必须由家属过来带走，这警察叔叔太坏了。让人家小姐以后还活不活啊！轮到小雅的时候，小雅就把我的电话给了警察。于是警察把我叫来了。
警察问我，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正模糊着。
小雅说，这是我男朋友。
警察说，不是让你叫家属来，怎么叫男朋友了。
小雅说，我父母刚死了，工厂机器出了意外，把人一起卷进去了出来的时候一堆肉泥，让他们来，来的只能是鬼，还是一滩肉泥样的鬼。
警察又皱了下眉头，那你其他亲戚呢。
小雅说，一个在黑龙江漠河种地，过来要先坐一天客车，然后五天的火车。再说是远亲也不愿意来，有一个倒是近亲，但是犯了事，在监狱里蹲着呢。
我边听边哭笑不得，这孩子太能编了。编的跟真事一样。
警察使劲的抽烟：行了，行了！你！
警察突然指着我。
警察说，你像个男人吗？有让自己的女朋友出来卖的吗！我和你们说了。这次只是罚款，告知家属，下次就是拘留，把手续填一下，赶紧滚。
我被骂的体无完肤，却也不愿意辩解。我想你就骂吧。你骂完，我回去继续跳楼。然后等你发现我死了，你肯定会良心不安的。我又看小雅，小雅朝我扮鬼脸。
然后就是陪着小雅签字办理各种手续，最后出了派出所，出了大门，我就开始责怪小雅，我说，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呢？你认识那么多嫖客，你找谁当你男朋友不行啊， 干嘛非找我啊？你，你，你怎么有我电话的！还有，你，你放尊重点。
这时候，小雅的一只手正挽着我的胳膊。小雅抽出了挽着我的手，抬头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回答：第一个问题，那些嫖客不算是男人，就算我电话他们也不会来哦。我找你，因为你不是嫖客。在我的世界里，不是嫖客的男人都是靠谱的好男人。第二，我为什么不能有你的电话，你的电话就写在你公司的广告牌上啊，我又不是瞎子。第三，我尊重你，把手抽出来了。
小雅歪着头看我，嘿嘿一笑。
我彻底无语，想了一想，自己也是走投无路，临死之时还能帮人家一次，也算是给阴世积德。想到这里我便释然了。打了个哈哈。
小雅看出来我不生气了，又挽住我的胳膊大声喊道：走！我请你吃烤串。
我的确饿了，想着吃就吃吧，吃饱了上路更舒服些，不然死了做饿死鬼多痛苦啊。于是我跟着小雅到了临西三路的一烤串摊上，小雅似乎胃口很好，连着要了30根羊肉串。20根板筋，还有一大堆鱿鱼和鸡腿，然后又要了毛豆和花生。满满的摆了一桌子，老板似乎和小雅很熟，吆喝着上了四大扎啤酒，说是免费赠送。
小雅举起啤酒和我干杯，我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个是庆祝自己重生，一个是纪念最后一次在这人世间的美好生活，吃饱喝足继续去跳楼。喝着喝着两个人就喝大了。然后两人开始掏心窝的说话，我说起自己公司的破产，心爱的人死去。小雅说她都知道，都知道。我问她，你怎么突然就离开了，我以为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呢？怎么又去了洗浴中心做那个啊？
小雅说，当时接到家里电话，爸妈死了。
我吃了一惊，原来她说的是真的。
我还是跟着问了一句：真的？
小雅说：嗯，在食品厂上夜班，两个人一起被卷了进去，出来的是一滩肉泥。
我说：那然后呢，你怎么又出来了。
小雅说：父母死了，食品厂给赔了20万。一条命10万块。我去领的，就那么薄薄的一沓，我捧着钱，还没有我爸妈的骨灰沉。
我说：你有了20万，在家里做点小生意多好，干吗出来？
小雅说：我还有个弟弟，他要做生意，本来是一人分10万，他说他要做生意需要这钱，于是我就给他了。我还是没有钱啊，我弟弟也不能养我啊，我就回来了。我回来的时候你的公司已经关门了。我回来正好看到你的广告牌子被人拆下来丢在地上，我就是那时候记下了你的电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下你的电话，就是下意识的记下来了。
我说，嗯，真巧。
小雅说，是啊，真巧。不然这辈子都遇不到你了。
我突然想到个事，我说，那你把钱借给你弟弟了？
小雅：借了，不过前几天还我了。他又说那个生意不好做，还是先还给我踏实。
我点点头，两人继续喝酒，又干掉四扎啤酒后，我告诉了小雅，我在接到派出所电话的时候，我正站在国贸大厦的天台上准备跳楼呢，我醉醺醺的说，小雅，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小雅开始不信，在我再三发誓下，终于相信了，然后和我大口的喝酒大口的吃肉，又大口的抽烟。
小雅：你凭什么死啊？我都还没有死呢，我从小爸妈就打我，后来我出来卖肉供我弟弟上大学。现在爸妈没了，剩下我一个孤单单的活着。我都不死！你死什么啊！你不能死，你不就是公司破产，爱人死去了吗。再说了，那个人也不爱你啊。
我说，是啊，是啊！我真是太他妈傻逼了！我干吗去死啊！你都还没有死呢！要死咱俩一块死！
我们俩就那么喝到天微微亮，然后相互扶着到了旁边的小旅馆开了一个房间，两人倒头在床上，头并排着。
小雅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
小雅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手里有10万块了，还去做小姐吗？
我说，不知道。
小雅拿出了那个手机，打开了亮出那张图片给我看。
我说：什么意思？
小雅说：我要去普罗旺斯，我打听了，去这里来回要花费3万多。我想赶紧赚点钱，花掉了这3万呢，身上还得有10万块，然后我弟弟随时需要的时候，我就借钱给他，不然等他要了，我就没有了。也没法交代。
我说，嗯，你想的真周到。那你准备好哪天去了吗？
小雅说，本来准备好了，但是就是刚才，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问，什么决定。
小雅说，我决定不去了。
我问，为什么啊？
小雅说：你现在缺钱对吧？
我说，嗯。缺。太缺了。
小雅说，那这样，这钱我投资给你，你用这批钱东山再起。
我说，为什么啊？我怎么回报你呢？
小雅说，等你赚了钱，带我去普罗旺斯吧。
我醉眼朦胧的看着小雅。我说，行。等我赚了钱，一定带你去普罗旺斯。
然后，两人沉沉睡去。我记得，模糊中，有人伸出手抱住了我的腰。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小雅正在洗脸，我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张银行卡。我才想起昨晚两人的醉话来，我一脸的尴尬。我把银行卡递给洗完脸的小雅。
我说，给你，我不能用你的钱。
小雅却不接。小雅说，我说的不是醉话。听我的，拿着这批钱东山再起，等你赚了钱回来找我，带着我去普罗旺斯。
我还要推辞，小雅一把夺过卡塞进我的兜里。
小雅爽快的说道：就这么定了。我既然救了你的命，就救人救到底。我干的工作太脏了死后要遭报应的，不如同时做点好事还能积德。听好了，你不能寻死了，现在我是你的债主。
我感动的都要哭了。我说，小雅，我怎么谢谢你啊。
小雅想了想低声问我，你真要谢我吗？
我说，嗯，真的。
小雅说：那我提一个要求。
我看着小雅，等着她提出来。
她提的要求很简单。
她说：你能不能像情侣那样抱着我，亲我一下。亲嘴，伸出舌头那种。
我愣了一下，小雅似乎是以为我想到了什么。
小雅打开手提包，从里面翻出一张医院的体检表给我看。
小雅说：你放心，我很干净的。我和客人做的时候必须戴套。我每三个月都要做一次体检，我的那些姐妹都有各种妇科病，就我没有。再说了，亲吻不会传染的吧。
我问：为什么？
小雅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那么亲过我。我谈过一个男朋友，他知道我干的职业后，也从来不亲我。我要求很简单，我就是想有一次类似爱情的亲吻。你不用真的投入的，你就意思一下……我其实真的……
我没有等小雅说完，我上前抱住她，抬起她的头，我把嘴落在她的嘴上，然后伸出舌头忘情的亲吻起来。亲吻了很久很久，一直亲吻到小雅的泪水哗哗的灌进我们的嘴里。
那泪水是甜的。特别甜。
那是11年前，也就是2001的8月13日，在L市，我和一个叫小雅的按摩姑娘在一间破旅馆内许下一个约定。
她说，不管多少年过去，不管你在哪里，如果你赚了钱，就到这家旅馆的这个房间找我。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到这家旅馆这个房间等着你。
我说，好，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我在哪里。如果我赚了钱，我就在那一年的这一天，到这家旅馆的这个房间找你。
07
鱼头泡饼只剩下骨头了。
刘颖吃的很饱，边打着嗝问我，然后呢？
我说，然后我去了R市，用那10万块钱开了一家装饰公司，后来赚了钱，又去做了一段时间的房地产销售，2008年房地产市场低迷，我放弃了房地产的工作，到了北京开始做电视剧编剧。一直到现在。
刘颖说，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去找小雅。
我想都没有想就回答：我忘记了。
我是真的忘记了，不要问我理由，我就是忘记了。11年来，我似乎每天都很忙，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其实我也很闲，很闲的时候我在做很闲的事情，但是就是没有想起小雅，为什么呢？难道在我离开小雅以后，我就失忆了吗？如果不是，那么离开的第一年，我有没有记起小雅和那个约定呢？按说在离开小雅后的一两年内，我应该记得小雅，记得一个姑娘救了我的生命，然后给了我东山再起的第二次机会。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去找她呢？
我真的忘记了。我忘记了为何忘记了小雅，我忘记了我为何忘记了和小雅的承诺。
我真的忘记了，那么无耻，那么卑鄙，那么，残忍。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的时候，刘颖在我背后抱住我。
刘颖说，你明天去一趟L市吧。还有三天就是8月13日。你去看看，万一她还在呢？
我说，如果还在呢？
刘颖说，给她20万吧，虽然钱买不到良心，但是能买一个心安。然后带着她去趟普罗旺斯。真的，去吧，我一点都不难过。你要是不去，我觉的我会鄙视你的。一辈子都会鄙视你。
我说，真的吗？
刘颖说，真的。
08
次日，北京是个好天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