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出了一式三份的责任书，让高政委看。高政委摘下手套，一页一页地翻，不时地用手扶一下眼镜。
“以居民平房区、流动人口聚集区、单位宿舍和出租房屋等为重点，流管站干部、居委会人员和我逐户、逐项进行检查，做到了三个百分之百，即：检查炉具100%，填写检查记录100%，责令整改完成率100%。”
“责任书是不是居委会、群众和社区民警各一份？”
“是。责任书是我入户检查时与群众签的，居委会主任签完后，我借检查的机会又逐户送到群众家里。”
高政委和我们分局人口处的吕处长，在我的社区呆了半小时就走了。他们走后，我却没有放松下来，像鬼子进村似的，穿着带声响的衣服，走东家串西家。喜欢晒太阳的王永道、赵大胜，出了太阳也不出来晒了，倒是赵二春的狗不怕冷，在雪地里印上了不少自己的蹄印。屋里屋外真是两重天，一进屋，我身上的汗立即向外淌，出了屋，汗毛孔立即收紧，流出的汗冰凉冰凉的。公安发的衣服这点不好，只挡风不吸汗，穿上它如钻进塑料桶里一样。
就工作而言，看着满世界的雪，我不怎么担心冬防的重点——防火防盗防煤气中毒，却十分担心这些村民自己盖起来的二层楼、三层楼，被风一不小心刮倒，死伤的可就不是一个半个的事了。所以，我一户一户地跑，东风村1800多户，一户也没有落下。可以说是，入户宣传100%，张贴安全提示100%，签订安全责任书100%。可是春节前，我担心的事没有出，不担心的事却出了，一福建的打工者，一家三口因煤气中毒死在出租房中，并且死在我一个月去了3次的王永道家。我那个自责呀！
那天，我正在帮助一个四川火锅城修风道，突然，王永道打来了电话：“杨警官，我是王永道，我家的出租房内出事了，福建人韩日照和他老婆孩子全死了！”
“怎么回事？”
“他在一家家具厂上班，干木工的，这两天，我没有见他出门，我让道山去看看，推了推门没有动静，就打开了门，谁知道他一家都死挺了！”
“什么？”
“一家三口都死挺了！”
最后一次到王永道家，是我和赵大田一块去的。那天快到中午，我确实跑累了，浑身上下冒虚汗，两条腿哆嗦得有些发软，随时都有跪下的危险。
一到王永道家，王永道就客气得让我有些受不了，又是敬烟，又是上茶。王永道的儿媳妇我是第一次见，三十出头，瓜子脸，宽眉头，很有一番风韵，对着我一直抛媚眼：“谢谢您了，杨警官，上次我儿子被马蜂蜇的事，要不是你可真没有命了！”
我不好意思正面看她，端着茶杯，吹着冒出的热气，侧着脸对她说：“哪有的事，被马蜂蜇的，过两天一消肿，就什么事都没有啦。”
“可不像您说的，我老公从网上查了，每年南方都有被蜂子蜇死的。”
“是吗？”我低下了头，与男人对眼，我习惯了，被陌生女人一直这么盯着，我还真有些受不了。我只好找了个话题，与王永道攀谈起来：“老王，你家住了几户，都是哪里人呀？”
“三户，七口，一家东北的，一家福建的，还有一家山东的。”其实这些情况，我当片儿警两个月后就知道了。
“都办暂住证了？”
“都办了。”
那女人见我与王永道聊起来，向我笑了笑，向另一房间去了。
“听你儿媳妇口音，不是本地人？”
“是的，河南濮阳的。在工厂打工时与道山认识的，非要结婚，年轻人咱算管不了啦，都是自由恋爱恋的！”王永道磕了磕烟斗。
“我与你儿媳妇还是老乡哩！”
“是吗？春凤，杨警官和你是老乡哩！”王永道对着里面的房间喊，里面没有人答应。
“你家的这几户都安取暖设备了吗？”
“安了，每家都安了一个煤球炉。”
“防煤气中毒的事，你给他们说了吗？”
“说了，我每天都去检查，让他们每天晚上在床头放一盆水，万一有情况拨你的电话。”
“有急事别光拨我的电话，发现这种情况先把窗户打开，给它通风换气，实在不行拨120急救电话，拨我的电话不晚三秋了吗？”
“不是有困难找警察吗？”
“别只听宣传的，女人怀孕困难找警察管用吗？”一看周围没有女人和孩子，我就放开了，感觉什么话也敢说了。
王永道笑了笑，皱纹拧成了一股绳，抖动着：“找女警察不管用，找男警察管用。男警察要是个太监也不管用。”
“王老兵联想还挺丰富！”我用力撑了撑自己的身体，没有挪动，“老赵，我去看看吧，最后这一家了，九九八十一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
我又用力撑了撑，还是没有撑起来。
赵大田在旁边看到我笨拙和疲乏的样子，笑了笑：“呵呵，老杨，累了吧，你在这里和老王说会话，歇一会儿，你都跑了一下午啦，我自己过去看看。”
“咱俩一块去吧！”我说。
“别去了，上去你和老牛犁地一样，哼哧哼哧地好长时间顺不过气来。”赵大田劝道。他的体力真好，随着噔噔的声音，他就出去了。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和生活不规律的原因，我的体力确实不如刚转业的那会儿，一动就喘，一喘还喘粗气，额头直冒虚汗。
听人劝，吃饱饭。就这一家福建人这一次没有亲自去检查炉具，也就这一家出事了。
我赶到王永道家的时候，王道山的两条腿直哆嗦，他老婆低着头，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王永道到底是打过仗的人，遇事一点也不慌张。楼梯是背阴的，他带着我，爬上用铁架子焊接的楼梯。
这是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房，铝塑板把它隔成两块，一块是餐厅兼卧室，一块是厕所，厕所很小，只能放下一只马桶。室内放着一只用华润油漆桶做成的煤球炉，炉子已经熄灭，几个木头箱子和一张双人床。房舍干净利落，摆放整齐，放衣物的柜子被两只凳子撑着，合理地成为了餐桌，没有被翻动的痕迹。粉红色的被子铺在床上，“上海柔丝被”几个字清晰可鉴，被子很薄。这家3口人静静地躺在各自的被窝里，连挣扎的痕迹也没有，相信他们一定进了天堂。嘴巴张着，好像正在接着上天赐予的甘露，眼睛闭着，正在憧憬着天堂之上的生活。我摸了摸那男人的额头，凉得和室温差不多，扒开眼看了看，瞳孔已经散了，走得很安详。
我问：“打110报警了吗？”
王永道：“没有。给你打电话，不就是向110报警了吗？”
“是，是。”我拨通了社区警长于是的电话，向他报告了王永道家发生了房屋租住人韩日照一家三口因煤气中毒死亡的事。
十几分钟后，所长郑斌带着刑侦支队和治安支队的人也来了，他们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人，把现场围得有些密不透风，我想看一眼都困难。照相的照相，摄像的摄像，查痕迹的查指纹、足迹，作笔录的作笔录，好像他们不相信我似的，一点一点地问，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查。他们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走。
送走刑侦、治安支队的领导，警长于是来劲了，对着我发火：“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冬季防事故的重点就是防火、防盗、防煤气中毒，我分管这些社区已经连续5年没有出事了，你这个团长片儿警也真够有本事的！”
“警长，这样说话就不好了，我承认工作有没有做到位的地方，但用不着你对我这样讽刺吧！”
“我不是讽刺你，你看你的这些工作，不是冷就是热，刚立功不久，就得挨处分。你看着办吧！”帽子一摔，他走了，“什么玩意儿！”
我大声喊了一句：“谁什么玩意儿！我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谁的裤裆里乱转悠呢！说谁呀，你？”于是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骂他。
警长于是走了，派出所所长郑斌走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向我袭来，砖头、瓦块和棍棒似从天空而降，直奔我有囊肿的大脑而来。天好像塌了一样，越来越低，越来越黑，黑色的云彩夹着泥沙，劈头盖脸地从四周向这里涌来。
“杨警官，我是王道山，我想问一句韩日照和他老婆孩子怎么办？”王道山找不到我，就又拨打了我的电话。
我的心情异常烦燥：“打什么打，我就在你家门口呢！跟叫魂似的。能怎么办？通知家人把尸体领走。”
王道山有些怯怯说：“我没有和他家人联系过，也不知道韩日照他家的电话。”
“没有联系过，尸体就在你家停着吧！”我没有好气地吼道，“早干什么去了？现在人死了，连联系人都找不到，这些事平时就得多个心眼，问好他家的联系方式。你爹还是一个老兵，当兵的上战场前都是写好遗书，写好联系方式，你去问他去！”
“我爹又不是韩日照，我问他有什么用呀？”
“嗨，嗨，嗨，你快把我气糊涂了，我知道你爹不是韩日照，你可以问问别人。对了，先打个120急救中心，让他们把尸体拉走，打999也行，把尸体先存放到冷库里。”
我的心里缓和了些，人已经死了，再向王道山发火有什么用呢？况且在王道山的家中，王永道应当是户主，大事上还得靠王永道拿主意。
“好，好。我给我爸爸说了，我爸爸说听你的。”王道山讪讪地说。半个小时后，120急救中心的人把韩日照一家3口的尸体拉走了，我与他们签定了尸体保管合同。
韩日照一家出事之后，乡里和派出所在我的片区召开了现场会。说是现场会，其实是批斗会。会上，我作了检讨，派出所政委说：“春江啊春江，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去年底刚立了功，今年初就被警告了！”秋天立功，冬天受处分，这处分比冬天还寒冷，是冷在心里的。群众对咱民警最起码的要求是保平安，平安保不住，不如回家卖红薯。煤气中毒不是天灾，也不是人祸，天灾我管不住，人祸咱抓住可以惩治他。这煤气中毒，我去惩治谁？去怨恨谁？韩日照本是活蹦乱跳的一家，这点无色无味的一氧化碳，就把他一家给交待了，我顿首跺足。这事如果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怎么办？本来出来打工的，却把命打没了，太可惜了！这次现场会之后，对煤气中毒的管理，也发生了变化，东风街道办事处实行了三级承包责任制，由街道领导包片、村干部包户、房东包房客，逐级承包，对发生事故的追究主管领导和责任人的责任，不再追究社区民警的责任。实行此项机制后，直到我被公安机关开除掉，就再也没有发生过煤气中毒事故。
韩日照一家的死给我的震动挺大，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小小的一氧化碳，瞬间就把人的生命给结束了。人死不得复生，生命是最可宝贵的。这个负责，那个负责，谁对生命真正负得起责任？瞬间的失职或疏忽，就要造成终生的遗憾。名利、官职和感情只是人生命表面的堆积物，失去了可再挣回来，生命能吗？公安姓公，人民警察姓人民，社区民警也应是复姓，姓社区，要时时刻刻想着社区的安全，才算是一个称职的社区民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