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说话说过了，急忙变了说话的语气：“你说话小声点行不行？楼上楼下的都听你骂了！”
“听见了怎么着？你自己说错了还不让人说了？我就这嗓门，你找对象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还说什么，将来有孩子后喊口令喊得响。现在我还没有老呢，告诉你杨春江，离了你我一样过！”
“你说什么呢，破娘们，现在是管孩子，还是管我？这样又吵又闹的。”
“谁是破娘们，谁是破娘们，你说，你说！”老婆像发疯了一样，向我撞了过来。我被她挤到墙上，动弹不得。
儿子一见我俩吵起来，起身就走，“嘣”地一声，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反锁上了。
我两口子面面相觑，老婆一下子傻了眼。本来想管孩子呢，没有想到孩子还没有管，我们两口子却闹上了，老婆坐在地上，大嘴一咧，泪就哗啦哗啦地掉下来，哭得十分伤心。
我与老婆这日子过的，一会儿过夏天，一会儿过冬天，连个过度的时间都几乎没有，北京的春脖子短也没有短到这种程度。
我们所长开会时说过，对自己的老婆，既要疼，还要哄，不疼不是好老公，不哄当不了好民警。哄，我不会，装还是有两下子的，并且每次都很凑效。我“哎哟哎哟”地叫着，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头，一只手扶着墙蹲在地上。
我七九年参加中越自卫反击战时负过伤，身上残留着3片弹片，下雨阴天前就痛，比天气预报还准，这一点我与老婆谈恋爱时，她就知道，后来比我记得还清楚。
老婆一见我蹲在地上，停止了哭泣，跑着过来扶我：“老杨，老杨，你怎么了？”
我半睁着眼：“我头痛，我头痛！”
“儿子，儿子，快打电话，你爸爸头痛！”老婆一边招呼儿子，一边拨通了120急救电话：“120吗，我是宝塔小区五门102号，我们这里的病人需要急救！”
不到10分钟，急救车就来了，儿子、护士把我搀扶到急救车上。我一边“哎哟哎哟”地叫，一边偷偷地看老婆的表情。也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老婆的脸一直紧张兮兮的，惶惶然不知所以然，还真有点疼我，我心里偷偷地笑。
我刚被扶上急救车，手机响了，铃声是《我的眼里只有你》，我老婆接的：“什么事？我家老杨病了，你让他安生一会儿，行不行？”我的手机按照不同的组群，设置了不同的歌曲铃声，《我的眼里只有你》是社区群众的，《口是心非》是设给我的领导的，《最爱我的人伤我最深》是给我老婆的，《千万次的问》是设给朋友的，《白狐》是设给陌生人的。
“什么？他接电话不方便，我是他老婆，有事你给我说吧。精神病？精神病也归我家老杨管呀，他可管不了，正常的还管不过来呢，你愿找谁找谁去！”
“杨春江，我把你的破电话关了。”
“你别关呀，万一社区群众找我有事怎么办？”
“都进了急救车了，还管什么社区的事？我现在就给你们所长打电话！”
“别，别，这点事别麻烦所长了。”老婆根本不听我招呼，用我的手机拨通了所长的电话：“郑所长吗？我是杨春江的爱人，杨春江病了，正往急救中心送呢！”
我到120急救中心后不久，派出所的郑所长就到了，他比陈副所长大半级，一般是民警因公牺牲他才到现场的，没有想到我还没有死，就得到这种礼遇。接着，我们分局的政委和政治处主任也到了，一个劲地夸奖我是军转干部的榜样，听那口气比革命烈士还要英勇伟大。
事情到了这种程度骑虎难下了，演也得演，不演也得演，医生问我哪里痛，我说哪里都痛，医生问我哪里痛得最厉害，我说头痛得最厉害。
医生像算命先生一样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捏了捏我的颈椎，又扒了扒我的眼，说：先做做脑部CT吧，看样子像脑干出血。
我心里想：你就胡诌吧，医生是最诡异的刽子手，宰人没有商量，我有什么病我自己还不清楚，缺钱你就说一声，不就是点奖金嘛。我没有作声，有多大本事你就使吧，再大的本事也不会把我这好人给治死！
我被抬进急救中心的CT室。CT机是个巨大的铁桶，人躺在里面，像自助餐的铁盘里躺着的一条红烧鲫鱼。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在CT机里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一个医生托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地说：“慢着点，慢着点！”
我问：“怎么着了？”
医生说：“没有事。”
没有事就好，我都没有感觉到什么，你们还能检查出病来？可事实就检查出来了病，医生告诉我老婆，说我右颅中窝蛛网膜囊肿。医生还告诉我老婆，必须注意多休息，及时治疗，如果不注意一旦破损或发生病变会很危险。
看到CT的结果，医生给我老婆下了病危通知书，让我家属做最坏的打算。知道这个结果，我心里一点也不舒服，我老杨还没有活够，还想再干几年，要知道转业不到一年就“OVER”了，还不如在部队里等死！医生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是立即住院做开颅手术治疗；另一个是服用药物保守治疗，并建议越早治越好。
听到这个结果，我倒没有多少意外，人早晚都得死，比起在越南战场上死的战友，我多活了几十年了，该吃的也吃了，该喝的也喝了，该坐的车也坐了，只有这身公安制服还没有穿够。我老婆却不行，我迷迷糊糊睡觉的时候，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摸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骂我：“杨春江，你这个混蛋玩意，说好一块白头偕老的，你要先走了，我饶不了你，把你的尸体留下一块肉，让你体无完肤，挂在咱家阳台上做成腊肉，我天天晒你，天天骂你！”
那几天，我老婆的两个眼珠子快瞪出来了，用劲盯着我，看着都瘆人。她一直用两只手摸着我的手，生怕我丢了。我老婆打电话告诉了我老家的哥哥和弟弟，他们一听这事也来了，还带着紫色的寿衣，说是要为我冲冲喜。我一看这样，心里火了，一字一句地说：“你、们、都、给、我、滚！”我的亲友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么做才好。我大哥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对我家老三说：“老二回光返照呢，别理他！”在河南老家，我哥仨，我排行老二，老三在濮阳电业局工作，老大在农村老家养王八，养得时间长了，说话也有些霸气。
我心里反击道：“你才回光返照呢！战场上都没有把我打死，小小的囊肿能把我毙了？！我人民警察为人民的时间还不够哩，生命力不至于这么脆弱吧！”有句老话，有父从父，无父从兄，我父亲去世后，一直把大哥当父亲来对待，我没有敢把这话说出口。大哥仔细地瞅了瞅我，戴上老花镜像鬼子探雷似的，对着我转了一大圈，按了按我的头，又扒了扒我的眼，说：“不像，眉头纹没有开，瞳孔没有散，腿肿得也不够厉害，不像是回光返照，不像是回光返照！”
我选择了服用药物保守治疗。不是不相信现代的医学水平，也不是不相信医生的技术，我一直这么认为，开胸伤元气，开颅毁睿智，脑子动过手术，到哪里都被称作脑子出过问题的人。我的哥哥和弟弟也不同意开颅治疗，他们认为，死了也要保全尸首，病没有治好，弄得跟伤病员一样，搞个遗体告别仪式都难看。我老婆认为，还是开颅吧，快刀斩乱麻，早开颅早除根。在决定是否动手术的比例上，虽然是2比1，可是我老婆的意见毕竟是最重要的意见，相持不下，决定还是在北京找个比较权威的医院再看一看。
天坛医院是北京地区比较权威的脑科医院。天坛医院的脑科医生，看了看我的CT片子，朝灯箱上一插，然后拉住我，像拍西瓜熟不熟一样拍我的头，问我：“痛不痛？”
我说：“痛。”
医生：“里边痛还是外边痛？”
我笑着说：“刚才你拍得痛！”
医生把脸一怔，满脸疑惑，看着我认真地说：“不可能吧？这里是医院，是在看病，不是在开玩笑。”
我说：“我知道，这么严肃，像死了人似的，没病也能看出病来了！”
医生笑了：“你真幽默。可能是一时生气或劳累过度所致，暂时不会出大事，回家静养吧！”
“我知道。”
折腾了一个星期，钱花了不少，也没有治好什么病。在家里输了三天液，我自己就下床了，老婆搀着我，像扶着刚学走路的孩子。
我说：“老婆，没有事。”
老婆说：“没有事？没有事能查出那么多病。人家医生是吃干饭的，那白大褂就白穿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有病呀，谁都有病，只是感觉到感觉不到的问题。现在的医生都很邪乎，没有事能找出事，没有事都能定出死罪来！”
“没有病就好，我盼着什么来？”
“杨柳呢？”
“杨柳上学去了。你生病的这些天，我把他送到他姥姥家去了。他姥姥这些天天天到学校去接他，一个星期前接他时，碰见了杨柳的班主任谢小芳，正好是我妈的学生。我妈妈就把杨柳早恋的事给谢老师说了，老师还挺负责任，给儿子谈了几次话，儿子可能已经认识到早恋的危害，答应不再和那女孩来往了。”
我岳母是个挺厉害的女人，是老三界的大学生，毕业后没有几年就当上了一所中学校的校长，要不是生活上有点不检点，“文革”的时候被人贴了大字报，至少能混个区教委的领导。八十年代初，按说凭她所管学校的学生成绩，爬上去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惜领导干部又兴年轻化，已到五十岁的她，最后从中学校长的岗位上退休了。不过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还是挺尊重她的。
“最近妈妈身体好吗？”在北京，喊岳母也喊妈妈，开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习惯。在我们河南老家，生自己的人才喊娘，不是生自己的人，对自己再好顶多是干娘。不过，我与我老婆结婚已经十六七年了，已经练得喊她妈像喊自己的亲娘一样亲切了。
“还行，听说你病了，她着急得不行。”
“那是呀，一个女婿半个儿。”
“净胡说，什么半个儿，我妈对你比对我弟弟还亲呢。”
“肯定是，你弟弟在新疆，想亲亲不了，也太远了。”
我的小舅子和我岳母一样，有时候一激动就管不住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对一个女同学有好感，摸了女孩的乳房。那个女孩是个高干子女，哪里受得了这种污辱，一气之下把他告上了法庭，告他是流氓，法院就把他给判了，一判就是15年，去了新疆。后来，他就在新疆成家立业了。
“你妈不是说今年到新疆看你弟弟去吗？”
“本来头几天就想去，连机票都定了，谁知道你却生病了，没有去成。”
“我这病，也不是一天能治好的，没有大事。”
“没有大事？出了事就晚了。”
“爸爸，妈！”老婆正扶着我在小区的草地上遛弯，杨柳和他姥姥来了。杨柳一见我们，有些激动地跑过来，好像很多年没有见一样。
“妈。”老婆和我同时喊了一声。
“没有事吧？”
“没有事了。”
“一听说你脑子里长了个囊肿，可把庆云吓坏了，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一打电话就哭。你要是不行了，我家庆云可怎么办呀！”
“妈！”我老婆知道我那丈母娘说漏了嘴，白了她妈一眼。
“我没有什么大事，可能当警察后脑子不够用了，想多长个小脑子，对付那些小人呗。”
“没大事就好，没大事就好。”丈母娘一听我这话马上笑了，先看我一眼，然后又转脸看我的儿子杨柳：“小柳没有事，你们也要正确看待，现在的高中生几乎没有不谈恋爱的，只要正确引导，别影响了学习就行。中国人一说谁与谁有男女关系，就感觉像是侮辱人似的，气得不行，可人家日本的妈妈看到女儿到了十五六岁还没有男朋友，就着急得不行，认为女儿有问题。”
一听这话，我的脸马上沉了下来，什么意思？你也想让我儿子像你儿子那样！没事没事，一旦有了事就晚了。想到日本去？你去呀！我的儿子再不好，也不能让他跟小日本的孩子学。
“妈！”我老婆看我的脸色有些阴，喊了她妈一声。
“人生关键的就几步，高中时代是重要的一步，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把学习落下，等长大了，后悔了，哭都没有地方哭去。”我看着岳母和杨柳，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爸爸，我知道。我老师批评过我了。娜娜是个好学生，比我学习还好呢！”儿子脸色有些不高兴，斜着看我一眼。
“两个好学生，凑在一起乱搞就不好了！”
“什么叫乱搞？我们是正常的男女同学交往！都和你们那时候样，同学见了连话都不说，同桌还要在桌子中间划一条线，谁都不得过界！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只要这个人大脑和身体发育正常，就得有个女朋友！”我儿子的眼瞪得比牛眼还大，一蹦三尺高，对着我嗷嗷地叫。
舌头都缠绕在一块了还算正常交往？我真想上去抽他几个耳光，这时候我老婆说话了：“杨柳，你怎么这样说话？你爸爸身体不好，我平时怎么教育你的。”
“小柳，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爸爸！你爸爸脑子里有病，你也有病呀？”我丈母娘说道。
我与儿子的战争，自他出生就开始了。不知道怎么了，儿子没有出生之前，我老婆对我特别好，一有了儿子，心里就没有我了。用我老婆的话说，没有孩子的时候，我吃她的奶，有了儿子，儿子吃她的奶。儿子断奶了，又才轮上我，我与儿子的战争就是奶头之间的战争。不过，现在与儿子的战争就不是奶头之间的战争了，是两种观念之间的战争，动不动就说我土，说我是土老帽。我就是土，土又怎么着了？小的时候冬天睡觉穿土布袋，确切地说，我是地里拔出来的萝卜，能不带出泥？哪像现在的孩子，连土都不沾，一色的尿不湿，属于无土栽培，想土也土不了。
“孽子！我养你白养了，一点事也不懂。”我愤愤地说。
“你是图一时痛快把我生了。谁让你养了，你后悔去吧！”我的儿子竟不依不饶，说出了我想半天也想不出的话来。
“唉！”气得我挣脱我老婆的手，又想上去打他。
我老婆拉住了我，劝我道：“干吗呢？你这病还没有好，医生不是让你少生气多休息吗？”
我丈母娘：“小柳还小，过两年大些就好了！你这么大人了，别跟孩子一样。”
“好什么，都是你给娇惯的！”我听岳母这么一说，心里来了气。
“杨春江，你也别得理不饶人，老人怎么着你了，你竟说出这样的话！”老婆见我不给岳母好脸色看，直接对着我来了。
“我不是对着老人，杨柳这事可不是小事，万一出了事，那女孩子凸着大肚子找到咱家来，怎么向人家女孩家交代。”我说。
“出事，出事，出什么事。你当了警察怎么事就多了起来？你看看高中生有几个不谈恋爱的，又有几个出你说的那种事的？”我老婆反击道。
是，我当警察后，不知什么原因，事就多了起来，有事总爱往坏处想。
老婆这么一说，我没有什么词了。岳母、儿子和我老婆，我们一家人半年来第一次在一块儿就不愉快，感觉挺没劲的。
岳母说：“庆云，小柳这段时间，住在我那里，他学习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她拉起我儿子就走。
我急忙说：“妈，您好不容易来一次，晚上在家里吃饭吧！”
“我不稀罕你那饭，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还惹我生气。”岳母有些愤怒地说。
老婆看着我，儿子扭头白了我一眼，跟着他姥姥走了。
我和老婆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来，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地消失了，相互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唉，这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