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孙子去找我,走到王四狗的老宅前,一个人突然向槐树上的马蜂窝扔了一块砖头,那人跑了,我孙子可倒了霉。马蜂拖着长尾巴下来一大片,对着我的小孙子就一个劲地猛蜇,头上、手上、脚上,没有被衣服包着的地方全被蜇了,我孙子的小胳膊像扎满了枣针,密密麻麻的一层。
一天中午,我刚在小铺里吃了一碗朝鲜冷面躺下,电话又响了:“是杨警官吧,我是王永道,我孙子让马蜂蜇了,头上肿了一个大疙瘩,快来帮我把他送到医院吧!”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你的警务室往西一拐,过一条半胡同就到。”
“好的,我知道。你别着急,我马上就到。”我夹起帽子,边与王永道通话,边发动车往王永道家赶。
中午时分,路边的几棵老榆树,被太阳烘烤得蔫了半截,小贩已经没有了高亢的嗓门,红砖好像刚从窑里出来一样,散发着巨大的热量,吸收着水气。太阳已经没有了火焰,裂变成了一个个飞舞的火球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我的老式桑塔纳轿车在胡同里像个庞然大物左转右突。林立的房屋宛如拔了节的竹笋,不时地接出了一块,裸露的阳台撑开了横七竖八的铁丝,铁丝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旗帜,小孩的尿布,男人的裤衩,女人的乳罩……前些日子,我找赵大田在墙上用蓝色油漆喷涂的宣传词“社区平安要创好,防范意识最重要;离家外出门锁牢,睡觉之前窗关好;谨防小偷入室盗,警民携手来巡逻;停车入位有秩序,有人看管最可靠”,让人觉得平静而祥和,也倍感亲切。
在狭窄的巷道里,桑塔纳轿车的速度和我跑步的速度差不多,直线距离只有二三千米的距离,光踩离合器、换挡把的力量就累得我出了一身汗,没有助力的方向盘专门和我较着劲,我向左转,它向右拐,跑步最多用十五分钟,开车却用了二十分钟。就像一个老男人的便秘,哼哧哼哧地费了半天劲,实际上没有拉出多少东西。
王永道的孙子王小峰“哇哇”地哭着,胖嘟嘟的小脸肿得发亮,变成了包公的脸,两只眼睛就剩下两条小缝了,嘴唇青紫着,翻噘着。胳膊上,腿上,所有裸露的地方都有些肿。王永道一只手把孙子揽在怀中,另一只手做着太阳罩,焦急地张望、等待。
我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快上车吧!”
“嗯,嗯。”王永道早忘了自己的年龄和先迈哪条腿了,两条腿总在打别,磕磕拌拌拉着小孙子走,打得地上扬起了一片尘土。
“去哪里?”
“就近吧!”
孩子的哭声就是呼啸的警报,出了东风村,我的目光像神枪手一样死死地盯着从近到远越来越细的马路,桑塔那轿车像进了飞机的跑道,发动机发出剧烈的轰鸣声,车子一直以加速度的方式行走。王永道一只手扶着孩子,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车座上方的把手,努力地减少惯性对他们的影响。
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京华总医院。我把车直接开到门诊的大厅前:“你们先下去,我停完车就来。”
王永道紧张得有些哆嗦,边拉车门边说:“好,好,好。”
“别急,到医院了。”我把车找一个车位停好,见王永道在门诊大厅里跪着:“医生,医生,快救救我的孙子吧!”王小峰的声音有些嘶哑,一长一短地呻吟着,已经没有力量哭泣了,两肩一耸一耸的,像吃饭噎着了打着饱嗝一样。
“怎么回事?”
“我老糊涂,出门走得急,忘了带钱。”
“没有事,我帮你找医生。”我拉着王小峰,匆匆忙忙往急诊室里赶。王永道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伸着脖子,躬着腰,努力地保持着向前倾的姿势,步子像迈进了泥塘里,只看见他很用劲,就是不出路,没有几步我就把他甩下了。
“医生,你好,我是东风社区的民警杨春江,快点救救这孩子吧,他让马蜂蜇了,蜇得很厉害。”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正在抢救一个出车祸的男人。这个男人“嗷嗷”叫着,鲜血不断地从他的腿上渗出来,地上放着一只已经没有血色的脚。
“你到前边第三急诊看看。”一个女大夫头也没有抬,向前一指。我顺着这位女大夫指的方向,推开了第三急诊室的门,一个中年医生正在沙发上打着盹,头一点一点的,宛如一个硕大的钟摆,在即将倒下的时候,又马上停止了。
“医生,快点,这孩子让马蜂蜇了!”
医生猛一抬头,并不慌张,看了我一眼:“过来吧,挂号了没有?”
“还没有。我马上就去。”
男医生拉着王永道孙子的手:“就头上?其他地方有吗?”
王永道:“头上胳膊上腿上都有,头上脸上最多。”
“老王,我去挂号,你在这里看一下。”我扭头出了第三急诊室,急急忙忙地向挂号大厅跑去。
“嗯,嗯。”王永道答应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医生刚才坐过的沙发上。
挂号的人排了一个小队,有四五个人。我一点也不见外地插到前边,旁边的人白了我一眼,后边的人喊:“排队,排队!”
我急忙掏出了工作证:“同志,我是警察。”
“警察怎么了?谁说警察就优先?你有什么特殊的?你以为你是山西警察呀,这么厉害。”这是哪跟哪呀?山西警察打死北京警察的事,看样子不只是我们内部人通报了,连社会上看病的人都知道了,这哥们也真够给警察抹黑的。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嗫嚅道:“上边不是写着吗,军人优先!”
“你又不是军人,优什么先,后边排队去!”后边一个挺蛮横的人说。
“我曾经是军人,还是武警的团长。”我掏出了自己的退出现役证,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一边去,我还是上过战场的呢。”
“我们警察可是和平年代付出最多的人。”
“谁给你定义的,大款警察林福久也是和平年代付出最多的人吗?”
“这是个别现象,日本鬼子来了还有汉奸呢。”
“少罗嗦,该到哪里排队到哪里排队去,没有工夫和你耍贫嘴!”那人愤怒了,吹胡子瞪眼的,“不老实,投诉你,扒了你这身香蕉皮!”
“真是小姐乱了辈分,警察搞乱了秩序。”
“干吗?不就是加个塞,我又不是为自己。”我还想争辩几句,但一想,为加个塞挂个号的事争来争去没有什么意思,便乖乖地又排在队伍的尾部。这时又排上来几个人,本来正常的排队就轮到我了,哪里知道想快一点,结果反而拖后了。
等我挂完号回来的时候,王小峰已经挂上吊瓶,躺在床上输着液睡着了。
王永道心神不安地坐在床头,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小孩的手。
“挂号了?”
“挂了。”
“你说我一着急,钱忘记带了,你给我儿子道山打个电话,让他抓紧过来,想着带钱来。”
“你刚才没有和你儿子说吗?”
“我一着急把他的电话忘了,只想着你的电话,就给你打电话了。”
我把我的手机交给王永道,王永道按响了电话号码:“四妮,我是你爸爸,小峰被马蜂蜇了,现在京华医院的急诊病房,你抓紧过来一下,我没有带钱,你想着带钱来,刚才挂号和拿药的钱都是人家杨警察给垫上的。”
“没事,我带着不少钱呢,工资两三个月没有交老婆了。”我说。
“你的钱再多,也是你的。我儿子有钱,他一个月光收租金就收3000多。”
“你儿子怎么叫四妮呢?”
“四妮是他的小名,我有三个男孩了,想让我老婆生个女孩,哪里知道,她还是生了男孩。我儿子叫王道山,在你们联防队上班,一月有2000块钱的收入。”
“噢,我认识,四十多岁,瘦高个。”
“对,对。我儿子说过,也认识您。你可是个好警察,到这个社区工作三四个月,还没有正儿巴经地回过家,晚上老住警务室,还经常查他们下半夜的哨。为我们社区平安的事可没少操心。”
刚才火急火燎地开车、排队挂号,不知不觉把衣服全湿透了。一坐进空调房里,心里平静下来,感觉有点凉嗖嗖的,宛如冬天穿着单衣靠在铁皮上。
“你孙子在什么地方被蜇的?”
“在王四狗的老宅子前。”
“怎么被蜇的?”
“我孙子去找我,走到王四狗的老宅前,一个人突然向槐树上的马蜂窝扔了一块砖头,那人跑了,我孙子可倒了霉。马蜂拖着长尾巴下来一大片,对着我的小孙子就一个劲地猛蜇,手上、头上、脚上,没有被衣服包着的地方全被蜇了,小胳膊像扎满了枣针,密密麻麻地一层。可把我吓坏了,我长这么大年纪也没有见人被蜇这么狠过。”
“你知道是谁用砖头打的马蜂窝吗?”
“不知道,我孙子小峰说是一个警察叔叔。”
“不可能,这小区里就我一个警察,今天没有听说有哪一个警察朋友来,也没有听说上级来检查工作。”
“我猜,可能是穿着和你的制服差不多的人,现在工商、税务、城管、保安、联防都和你们的衣服差不多,小孩子也认不出来,我孙子一看见戴大盖帽的就喊警察叔叔。”
这时,王永道的儿子王道山来了,握住我的手不停地说谢谢,把挂号的钱、买药的钱还给了我。
“在联防队员当中,你有不对眼的没有?”寒暄之后,我问王道山。“没有,都挺好的。”
“刚才,你爸爸说,你儿子挨蜇,是有个穿制服的人用砖头砸了马蜂窝。惹着马蜂了,马蜂才袭击你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