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平静的大海，内里却是汹涌澎湃，真正住进社区之后，才真真切切地发现，贼没有写在脸上，骗子脸上往往挂着慈祥的笑容。
分局和所里的领导十天半月来一趟，他们只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社区就是片儿警的责任田，确保田内苗旺苗壮不出问题，还得靠自己沉下去。趁与老婆处于冷战状态，星期一，我把军用蚊帐一支，住进了社区的警务室。
表面平静的大海，内里却是汹涌澎湃，真正住进社区之后，才真真切切地发现，贼没有写在脸上，骗子脸上往往挂着慈祥的笑容。6月的一天下午，我坐在树下与村里的一位老人王永道闲聊，王老汉是一位老兵，上过朝鲜战场，据他说还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一场战斗。因为都曾在军营待过，都参加过对外战争的缘故，我们很快聊在了一起，虽然一场战争在西南，一场战争在东北。聊完军营和战争，就聊村里的事。我递给他一支烟，问道：“老哥，你发现最近咱们村有异常情况没有？”
王永道把烟含在嘴里，划着火柴，瘦瘦的嘴巴深深地凹进去，然后又鼓出来，烟卷发出红色的光，他的鼻子里喷出蓝色的烟气，牙齿快掉光了的他，说话却并不漏气：“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是王四狗的老宅子有些怪，上个月来了几个南方人，说是做生意的，就见他们把一些瓶瓶罐罐放了进去，白天不出门，晚上也不出门，大热天价，还关着窗子。”
“你进去过？”
“没有。四狗家有一棵大槐树，比三层楼不低，四狗他爹在世的时候，我喜欢找他爹去玩。一天，我没有事，突然想起了四狗他爹，就鬼使神差向他家走，走到他家门口，见他家的门锁着。我透过门缝向里瞧了瞧，里面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走动，两个人还拖着麻袋走来走去。我纳闷，大白天价家里有人还锁着门，他们偷偷摸摸地干什么？”
王永道这么一说，引起了我的警觉：“四狗家在村里的什么位置？”
“村子最里边有棵老槐树的那家，在最难走的老水井边上。”
“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没有问题，现在我就带你去。”
我和王永道一左一右地走着。老王脱下军装好多年了，走路的习惯却没有改多少，头正颈直两眼平视，两臂自然摆动，步幅75厘米。我们俩不用喊口令，很自然地走在一起，都是部队的队列条令这个模子刻出来的，走起来相当协调。老王看着我的样子笑了，我看着老王的样子也笑了，一不小心，我漏出了这样一句话：“两个兵爷爷，一对兵油子。”
王永道斜着脸：“杨团长，我可不像你，我就当了13年兵，老美一回三八线，我就回家种田了，我老婆贤慧，人也漂亮呀，不回来难受呀！”
我也呈半边向左转的姿势，看着老王那布满沟壑的鱼尾纹：“老兵有福呀，我老婆也不错，人都快四十了，还是那么漂亮，就是有些势力眼。我当营长时挂拉上的，没有想到从团长位置上退下来，老婆就有些不高兴了。”
“不高兴，让她提拔你一下。”
“提拔我？别说当兵了，当学生时，她连个班长也没有当过。”
“那就让她当军委主席。”
“当我们家的军委主席还差不多。”
我们一左一右地瞎侃着，路边一位大嫂，手里拿着巴蕉扇，边走边扇着，两条腿拐来拐去，像即将下河的鸭子一样：“老王，你们干吗去？”
“我到大槐树下的四狗家老宅去。”
“四狗他爹不是死了吗？”
“我们不是去找他爹。这个你别吓唬我，他爹的骨灰在天堂别墅里，这个我知道。”
“你看你们俩走得跟民兵一样，挺着胸脯，还摆着手呢。”
“净瞎说，我们是老兵，不是民兵。”
“民兵也是兵。就你现在想当民兵也过时了。”
“过时了也当过呀，你当过吗？”王永道对于当兵的历史，充满了自豪，十分自信。
“我当过，当过民兵他老婆。”那大嫂把扇子猛摇了一下，神秘地说。
“到了，你们还往哪里走？”大嫂问。
“光顾和你说话了，差一点把正事耽误了。你快回家抱孙子吧，不然你儿子媳妇又要骂你了。”老王说。
“净胡说，我儿媳妇什么时候骂我了。几点了？”王永道可能揭了大嫂心中伤疤，大嫂脸色沉下来，显得很庄重。
我看了看手表：“4点多了。”那大嫂扭着屁股匆匆忙忙地走了。
“女人呀，爱听好听的。你不说句让她不高兴的话，她会缠着你没完。”王永道见大嫂走开了，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笑着，看着我，得意地说。
一眼老井盘在路边，光滑的大理石井沿折射出曾经的繁华，灰黑色的木井盖覆在上面，留下了岁月的沧桑和无奈，一种铅华洗尽的感觉。离井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槐树矗立在农家院里面，这家宅院与众不同，宅门宽大可跑一辆东风卡车，院墙高深像大树的一袭连衣裙，马赛克镶嵌的二层小楼像院墙戴着的一顶鸭舌帽。大树已高出了二层小楼的楼顶，与楼形成相依相偎的样子，硕大的树冠像撑起的一把巨伞，挡住了西去的太阳，阴森森的，顿觉有了许多凉意。
“到了，井是我们村的镇村之宝，长在北京的龙脉上了，天再旱井水没有干过，什么时候的水都是甜滋滋的。现在大家都用自来水了，来的人少了，只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上了年纪的人在太阳没有出来前打水，给孩子们喝。四狗他爹活着的时候，我们俩常坐在墙根下瞎侃，那时候水旺人也旺，人来人往的。现在，都往八达岭高速路和地铁靠了，人越来越少了，吃这个井水的人也少了。”王永道眼中流露出对往事的向往和逝去岁月的神伤。
走近宅门，我作贼似的轻轻地按住大门的门环，从门缝里往里瞅，模模糊糊的，阴天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老王随着我也来到大门前，两手扒着门缝，狗寻猎物一样上上下下地嗅来嗅去。
我轻轻地拉了一下老王的衣角，王永道立马心领神会，随着我来到离宅门5步远的地方：“老王，你敲敲门，就说是找四狗的。”我对王永道说。
王永道走过去，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敲打门环：“有人吗？四狗在家吗？”里面没有动静，王永道再敲再叫：“有人吗？四狗在家吗？”院子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我和王永道绕到院子外的楼后面，抬头打量着四狗家的这二层小楼，一楼的防盗窗是用不锈钢做的，二楼没有安防盗窗，全安上了窗帘，窗帘是多层布制成的，最外边的那层布是黑色的。光滑的墙壁上挂着空调的外挂机，机器呼呼地响着，给这炎热的下午增添了几分燥热。我把手放在额头挡住光线，往楼里看，里面除了黑色的窗帘布外，什么也看不到。
“家里没有人开空调干什么，不费电吗？”王永道问我。
“应该是有人，但不知道这帮人是干什么的。”我说。
“就说是派出所查户口的，推开门算了。或者到城里去找四狗，问问他这帮人干什么不就知道了。”
“可以，但是这样万一人家什么违法的事也没有做，不就白忙乎了吗。喂，老兵，你说王四狗的新家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西直门西边的一个小区里，他俩口都在地铁公司上班。”
“他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两三个月。”
“四狗回来了，你给我通知一声。”
“好的。”
我俩一问一答悄悄地离开了王四狗的老宅。晚上11点钟，我躺在警务室的单人床上，多了块心病，怎么也睡不着，琢磨来琢磨去，决定还是去王四狗的老宅去看看。
夜静下来了，繁闹的人群大都进入了梦乡，路灯蜡烛似的挂在灯杆上，发着昏黄的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惊起几声狗叫，同样一条路夜晚走起来要比白天快得多，感觉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到了王四狗的老宅。远处看，王四狗的老宅与其他的民宅并没有两样。走近从门缝里一看，却发现他家一楼的灯全亮着，从窗帘或门的缝隙处射出一道道光剑，刺向大槐树的树干和周围的夜空，院子里面没有一点动静。绕到楼后，贴窗户上，能模模糊糊地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和人走动的声音。
“这家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走来走去的还不敢大声说话，肯定有问题。”我回到警务室，越想越不对头。这一夜，我睡得不踏实，压得床咯吱咯吱地响：“汇报吧，没有真凭时据证明他们在干违法勾当，一个军转干部到一个新单位工作，头一脚踢空了，让人家笑话，影响军人的形象。不汇报吧，万一有问题，将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还会背个处分。”
思前想后，我决定逐级汇报，第二天一早，我红肿着眼睛向警长于是报告了这个情况。于是用眼翻了我一下，白眼珠明显地比平时多，有种老警察特有的沉稳，将信将疑，斜着脸歪着嘴问我：“是真的吗？”
“真的。白天和晚上都有些异常，白天我敲过王四狗家的门，开着空调没有人应声；晚上我也去看过，深夜了，把灯开得雪亮，有人小声地说话。白天晚上都大门紧闭，窗帘拉得很严。”
“是吗，那咱俩一块再去看一次。”
“好吧。”于是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员的位置上，就往王四狗的老宅走。
一路上，我们俩谁也不说话，警车在狭窄的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距离王四狗老宅200米的胡同口，车停下来。
打开车门，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到王四狗的二层小楼后面。警长于是的动作很古怪，蹑手蹑脚把整个右耳都贴到墙上，双手挡住光线向里瞧，然后把手放在空调的出风口，又把耳朵贴到外挂机上听了听，小声说：“空调开了很长时间，室内温度较低，大约在20度左右。”
“你怎么知道的？”
“外挂机较热，说明空调转动时间长；出风口出风速度缓慢，可以判断室内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温度。”
原以为于是警长一来，就会立即敲开王四狗家的大门，谁知道于是在围着王四狗的院子转了两圈后，拉着我上了车。在车上说：“老杨，是他妈的有些不地道，注意观察着点，一有异常情况马上向我报告。”你屁大的孩子，要我向你报告？我听了不大高兴，但是没有办法，县官不如现管嘛。况且，有可能于是并没有想那么多。
“这已经明显地与其他出租房不一样，咱们敲开他的门，进去问问，该办的办不就行了吗？”对于是的做法有些不理解，我两眼盯着他说。
于是多了超出年龄的几分镇静，略有所思地说：“老杨，没有那么简单，咱们公安办案重在证据，证据不确凿可不敢瞎弄，万一出了点差错，老百姓会纠缠不休的。根据你说的，我判断这家肯定是制造违禁物品的一个黑工厂。”
我斜着脸问：“违禁物品会是什么？”
“不好说，可能是没有批号的药品，也可能是毒品。不管是什么，如果不及时发现，真发生了案件，咱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并没有发动车，两眼看着引擎盖子上的雨刷器和前挡风玻璃上飞来飞去的一只马蜂，“我先回所里，你在这里要注意多盯一盯，方便的话，问问周围的邻居。”
于是甩下这几句话，回所里去了。
没有多大会儿，我感到我的头晕晕乎乎的，眼睛酸涩痛疼，大脑与手脚之间好像隔着一层膜，有点不好使唤。太阳甩开了膀子，把所有的热量涌向地球，地气和着水柱咬着劲向空中飞腾，我像进了桑拿浴房，汗从我的毛孔里隐隐约约地向外钻，脚踩在地上像踩在稀泥里，身体开始在向下陷，向下陷，感觉快掉进地心里去了。我赶紧扶住墙，蹲下来，闭上眼睛，坐在地上。
“老杨，干什么呢？”我睁开眼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了赵大田，他扭动着身体，把手指上的关节捏得啪啪地响，穿着黑色的练功鞋。
“没有什么事，不知道什么原因，走在这里突然觉得眼前一晕，就坐在了这里。”
“快起来，快起来，杨警官。”他用力把我抱起来，我的身体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一点儿力量。
“中暑了吧？”
“可能是吧。”赵大田一只手抱着我的腰，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
“打个车去医院吧。”
“不用，可能这几天睡觉少了，躺一会就好了。”
“还是去医院查查去吧，这么大年纪了，不能像小伙子样，要多注意身体。”
“是，我也不可能再活五十了。但是，我这个人没有出息就在这里，工作的事总是搁在心里放不下，当兵这么多年都当傻了。”
“给所里的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吧。”
“不用了，天热，出汗多，估计虚脱了，喝一口盐水，躺一会儿就好。”
老赵像搀扶着醉汉一样搀扶着我，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一个老百姓搀着一个警察，认识赵大田的人问：“怎么着了？”赵大田摇摇头说：“没事，没事。”
回到警务室，赵大田把我放在床上，撑开蚊帐，打开空调，赵大田就出去了，我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凌晨。
“在王四狗家住的这帮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多年养成的责任心和一点点好奇心，促使我又爬起来，借着下弦月光和昏黄的灯光，向王四狗的老宅走去。
一辆“130”客货两用车，停在王四狗的老宅门前，不时地有人出来从车上抬下麻袋一样的东西，麻袋里发出器皿轻微碰撞的咯吱声，“轻点，轻点。”一个人说。
我像壁虎一样贴在距王四狗老宅不远的墙角处，屏住呼吸，用在部队当战士学过的战术动作，隐蔽着自己，观察着敌情。
十分钟后，“130”客货两用车轰着油门开走了，雪亮的大灯打在墙上，像在部队影院放电影时的两束光柱，把人影放大了好几倍。王四狗家的宅门“吱”地一声关上了，“咔嚓”一声落了锁。我把脚尖向墙根靠了又靠，像在练巴蕾舞，多亏没有戴帽子，不然肯定被他们发现了。
“130”客货两用车开走后，我悄悄地走到大门口，一股刺鼻的气味传出，熏得我差点背过气去，嗓子痒起来。我捂住嘴，怕咳嗽出声音来，然后，轻轻地来到楼后，一只耳朵贴在装有防盗护栏的窗子上，里面传来悉悉索索地拉东西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我把这一情况直接向所长郑斌作了汇报，当天下午所长就带着市局禁毒处的、分局刑侦支队的人来到东风村，他们化装成租房的，找了王四狗的几个邻居，看了看周围地形，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第三天，他们开着十多辆车，一下子来了30多个人，长枪短枪都带着，还牵着两条大狼狗，把王四狗的老宅给端了。这是一个制造毒品的窝点，当场查获毒品K粉成品5公斤，光瓶瓶罐罐就拉了一卡车！在抓捕这伙人时，我也参加了战斗，我年龄大跑不动，最后一个进去的，却抓住了一个要犯。那龟孙子藏在房门的后面，想趁警察冲进去抓其他人的时候溜走，没有想到却让我这个进去最慢的逮了个正着。
8月初，分局召开破获“6·18”制毒大案表彰大会，我荣立了个人三等功，分局长亲自给我戴上金灿灿的三等功章。在部队的时候，都是我给别人戴，到了地方是别人给我戴。许佳路政委说：“杨团长不简单，当社区民警不到半年，就揪出了一条大鱼，帮着破了一个大案。”
我憨憨地笑：“哪里，哪里，都是政委领导得好。”
受到表彰，我心里比喝了蜜水还甜，分局领导专门安排我老婆给我送鲜花。老婆抱着鲜花上台的那一瞬间，不敢看我，斜着眼，腮帮子鼓来鼓去，像快爆了一样。从她的表情看，她对我的怨气已经消失了。我接过她抱着鲜花的同时，老婆一下子抱住我的脖子亲起来，泪和口水同时流出来，吻得我脖子湿漉漉的。
这件事后，给我一个经验，处处留心皆学问，长舌妇和晒太阳的老头往往掌握着别人不掌握的信息，多和他们瞎侃侃，对我们做好社区工作有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