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嘹歌也到了自己的家。
一进门,他就直接就趴倒在木床上,也懒得脱衣服,浑浑噩噩,不消片刻就进入了梦乡。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累,不单是体力上的疲劳,还有心情上的倦怠。
不是因为鹫凰,而是因为那根从沼泽捞起来的断棍。
他第一次嗅到那股鲜明的味道是在昨天白天跟泥猴族战斗的时候,像是护叶草碾碎了之后混上泥灵花的气息,又像是鱼鳞菜菜根的腥臭气。
但这些比喻还不够真切,那股味道还要更浓郁,简直就像是用鲜血浇灌出的花蕊开放时的香气。
嘹歌从没有嗅到过这样的味道,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就仿佛是在走夜路的时候突然在肩上被搭上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那是种毛骨悚然的气息。
他立刻就明白过来,又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能“钓”了。
沼泽并不是静止的。
表面的风平浪静下,底下的淤泥其实正不断流动,随着这种流动,陷进沼泽里的一切也会随之移动,这样不断地变动着位置,总有一些会靠近这座孤岛。
而嘹歌的乐趣,就是发现他们,再找到他们,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钓鱼一样,只不过钓的目标是确定的罢了。
被“钓”上来的东西千奇百怪,有过生锈的兵刃,破碎的瓷器,生物的骨头,甚至一些更为稀奇的东西。几乎次次都能带给嘹歌惊喜,也越发让他对这项活动乐其不疲。
可这一回却有些不同,因为那根断棍的味道跟他最初嗅到的气息并不一样。
刚开始他还怀疑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近导致笛离离把断棍跟自己的目标搞混了,但再嗅时之前那股气息的源头却已经消失了,仅存的一丝味道还是残存在那根断棍上。
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也不想承认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错。
嘹歌对自己的嗅觉有着绝对的信任,这份信任也从没让他失望过。只要他愿意,他甚至能仅凭着战场上嗅到的汗臭味分辨出每一次长牙族或是泥猴族的妖怪。
这是一种奇特的天赋,他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
他的父母都是最早一批的迁进沼泽的妖怪,半截身子都已经入土的年纪却老来得子有了他,他出生之后没多久便双双撒手人寰,也没办法知道是不是从父母那遗传的这份异常。
所以他从不在寨子里宣扬这件事,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正常的妖怪。昨夜会那么坦荡就就把这件事告诉桃将跟笛离离,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但不宣扬不代表他不在乎,正相反,他把它看到比什么都要重。他不能容许它开始出错,更不能忍受它开始衰弱消失。
因为这已经是维系他跟那早早逝去的父母之间联系的唯一纽带了。
他也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不管看着有多老练成熟,内里总归还是幼稚的。
皱着眉头一觉睡到午后,嘹歌突然间惊醒,大口地喘息了几声,才让后背因为紧张而立起来的刚毛重新柔软下去。
爬起身,水桶里还有些水,他冲了个身子,换了件衣服,决定去见下老瞎眼。
老瞎眼是个绰号,名副其实,那是个年老眼瞎的老猪妖,在寨子里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混吃等死的粮仓管理员,而且大部分的时候还要在之前再加个修饰词“烂醉的”。
但至少嘹歌知道,老瞎眼是不简单的。
当初他在沼泽里吊起一块半碎的玉简,连族长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偏偏老瞎眼就能一眼就看出了它的来历,还帮着把玉简上的书文抄录下来。
从那之后,嘹歌就开始有事没事就往老瞎眼那里跑,而老瞎眼也成了少数几个知道他秘密的妖怪之一。
开始的时候老瞎眼是见他一次赶他一次,连骂带踹让他滚出仓库。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被他的坚持感动,还是因为嘹歌每次都开始带酒……
不过这回嘹歌是没那功夫先去找酒了,着急忙慌跑到仓库,就看见老瞎眼像是没骨头一样烂在角落里,满身酒气,神志不清。
嘹歌把他扶起来,找到了扔到一边的水壶给他倒了杯水。然后从头到尾把自己昨晚的经历给他讲了一遍,讲的口干舌燥,老瞎眼却只是手一摊,一脸迷糊地吐出一个字,“酒。”
嘹歌的脸瞬间就黑了。
可看着老瞎眼那个难受的样子,叹了口气还是把墙角的酒瓶拎了过来。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麻醉神经的酒精,到了老瞎眼这里就成了提神的东西,好像不喝两口酒人就清醒不过来一样。
像是驴咬萝卜一样一口叼住递过来的酒瓶,老瞎眼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口。仅仅片刻,仿佛是干枯的植株获得了新雨的浇灌,他那张干瘪的老脸都显红润了起来,仅剩的那颗浑浊的眼球也随之变得清明。
“呼。”吐出一口浊气,老瞎眼扭着肩膀站起身来,“怎么着,又钓到什么好东西?”
嘹歌点了点头,老瞎眼就伸出了手,“那先拿出来看看啊,千万别又是什么垃圾呀,上次连块骨头都拿过来问我是什么东西……”
嘹歌一摊手,“东西给别人了,拿不回来。”
“恩,有人抢你东西!”老瞎眼一瞪眼,显然是误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没办法,嘹歌只能把之前那些话再讲上一遍,然后就看见老瞎眼慢慢皱起了眉。
“意思是,你拿不动的那根棍子,那只泥猴子反倒能拿起来。”老瞎眼挠了挠自己那只瞎掉的眼睛,歪着嘴笑起来,“而且还来了个人类,嘿,这倒是真够稀奇的。”
想了一会儿,他伸出两根手指,“那要不是那个人类在作怪,要不就是那棍子就是件宝灵器。”
“宝灵器?”
“那群人类取得名字,把他们那的灵器跟咱们荒萨的图腾柱和地母灵藏合在一起后在名字里加了个‘宝’字,就都统称叫宝灵器了。”
嘹歌点了点头,图腾跟地母灵赐他知道,前者是部族崇拜的神器,后者则是大地的鬼斧神工。
老瞎眼吧唧了下嘴,又灌了口酒,“按你说的,那根棍子不是图腾柱就是灵器,你拿不了也正常,这些鬼东西要想用,条件都操蛋得很。”
“操蛋的条件是什么?“嘹歌直接套用了老瞎眼的原话。
“鬼晓得。什么都有可能,血脉,功法,要不就单纯是看着顺眼。”
“泥猴族有什么特别的血脉么?“嘹歌干脆地选择了最大的那种可能性。
“那群脏猴子能有什么特别的血脉。“老瞎眼不屑地嗤笑一声,不过刚笑完,似乎又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又弱弱地补充道,“除了那只疯猴子之外。”
“疯猴子?”
“疯猴子就是疯猴子呗,这事别多打听了,这事就算是那群脏猴子也不想多提。”老瞎眼说完后厌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要是没什么别的事了你就滚吧,老子还睡觉呢。”
说完还真就身子一扭背对向嘹歌,逐客令下得彻底。
嘹歌也就不再多留,以前的几次也基本都是这么个流程,“再见”这个词就根本不存在老瞎眼的字典里。
但这回却开了个例外,老瞎眼刚转过去的身子竟然又马上转了回来,“对了,你最近注意一点,外面可能会出大事。”
嘹歌一愣,意识过来后便反问道,“你是说昨晚上的那只大鸟?”
老瞎眼一怔,片刻后那只独眼几乎瞪得爆出眼眶来,常年被酒泡的醋软的喉咙竟然飚出了个爽亮的高音,“你说什么,什么大鸟,你仔细说一遍!”
明明已经把事情讲过一遍,不过看着老瞎眼那着急的样子,他也没办法抱怨,老老实实再讲一遍。
把事情讲完,老瞎眼陷入了沉默。
这在两妖过去的对话中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老瞎眼是个聒噪的老人,面对他时从来只有两种情况,不是听他脏话连篇地絮絮叨叨,就是直接被他赶跑。像现在这样当着嘹歌的面露出困恼的神情,看样子这事情远比自己想象中要严重。
明白了这点,嘹歌便安静地等在了一边。看着老瞎眼的脸色数次变换,最后竟然透露出一种决绝的意味出来。
“那群脏猴子靠不住,这事得我们插手。”
老瞎眼站起身来,虽然还有点摇晃,却透露出了一股狠劲,仿佛海平面下的怪物慢慢地破浪而出,刹那间几乎让嘹歌本能地做出反击的准备。老瞎眼却好似没有看到他的反应,步履蹒跚地往门外走去。
在这一刻,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背影仿佛一下子变得伟岸起来,嘹歌的词库里没有太多的形容词,但这个刹那他觉得自己的身前站了个将军。
深吸了口气,平复下胸中混杂着畏惧与激动的情绪,嘹歌自觉地跟在了老瞎眼的身后。
“你先回去歇着吧,现在还没你们这些小家伙的事。“看着嘹歌跟上来,老瞎眼念了句,脚步不停。
“你要去找领军么?”嘹歌问道。
“找那毛头小子干什么,他管事么?”老瞎眼摸了摸自己那已经钝了的长牙,抬头看了眼万里无云。
“咱们这群老不死欠下的帐,死前总得还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