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白金的船队连夜开出停泊的小岛,向北部湾进发。
五十艘船一齐扬帆,也是银白一片。海鸥群在桅尖上盘旋,像飞动着的白云。远远望去,这船队很有气势。只是黑旗飘拂,多少有点令人心寒。
在遥远辽阔的海面,有经验的航海者或商船,渔船看见这些黑旗都会匆忙退避。避不及者十有八九遭殃。当然势单力薄的海贼,是不会扯起黑旗的。
石白金为什么如此大胆地扯起黑旗?为什么喜欢结伴而行?不得而知。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想半遮半掩去干海上的事。她说她去袭击清官船只,劫官济穷,用不着躲躲闪闪。“石”字掷地有声,掷海起浪,今天不扯起旗号,更待何时?何况上次一洗苏元春舅仔的商船,旗开得胜,名声应当远扬了。
也许是树大招风的缘故,石白金的船队一过琼州海峡进入北部湾,就有人在沿海驰马飞报在北海观察的苏元春。
苏元春舅仔被石白金抢劫一空的事,被放逃回去的李勇夺和舅子全部讲述出来了。苏元春大怒,当即上告老佛爷。老佛爷下旨,组织强大船队,在海上巡逻,追击一切海盗船。因此这类巡逻船早已集结于北部湾的港湾和海面。
苏元春在北海得知“石”字黑旗船队的北部湾进发的消息,即刻令航船六千艘,在北部湾形成锁状。清廷的旗幡如云,兵将强弓利箭严阵以待。
石白金也不是弱智一类。她出发前先派出两艘快船在前探路;并早已同父亲石虎商量,由铜鼓湾派出两人,骑快马沿岸巡向北海岸,有清廷的搜海船队,便随时报告。
这天凌晨,前面船中的一快船从北部湾海面驶向石白金的船队,报告北部湾有锁字形,清廷巢匪的船队。铜鼓湾也有快艇来报告这个消息。
白金一听,即令所有船只降下黑旗,并把航船的转向南方。直奔马六甲海峡。
石白金吩咐阿姬率领三十艘船作为先锋队,自己率三十艘船殿后,只大半天功夫便把北部湾甩在后面。
苏元春布置的锁形船队中总领队是李勇夺和舅子刘琪。这两人曾经来杀冯彪,却未能杀死石白金。此根未断,刘琪,李勇夺心头的大石就未能放下,因此请缨出海追捕石白金这股海盗。来前,苏元春曾设宴为他们送行,再三叮咛:要刘琪和李勇夺削了石白金的头颅。他俩虽然默默地点头。但心中没有底,尤其是在茫茫大海上,他们这些旱鸭子见浪就晕,深怕出远海,但奉命在身,他们不得不请几个有经验的水师小领队在其左右。
当他们知道石白金的船队已远离北部湾到南方去的时候,便长叹不止。
大海无边无涯,何处寻觅。
李勇夺是个急性子,凡事总是想唾手可得。掳冯彪的头回到广西的时候,苏元春设宴犒劳他,并赠他五千两银子,提官二级,舅子刘琪迟迟回到广西,虽失千万金银,去未受任何处罚。
石白金洗去两船商船,使苏元春损失惨重。他立誓要刘琪和勇夺提石白金的人头来见。
然而出师不利,石金白的影子也没有。派出的快船回报,石白金的船向南行驶,速度比较缓慢,完全没有用快船去追。
“相距有多少里?”李勇夺问道。
“有七、八海里。”
“我们的船速可以加快吗?”李勇夺问左右有经验的水师头目。他们说,他们的水师训练有素,而且有好些大炮,追不上可以开炮。
听了水师头目的话,李勇夺和刘琪决定派出三十艘快般追击。
清兵水师的船装备好,武器精良,速度也快。三十艘快船鼓角齐鸣,向南方驶去。
石虎在芳流村和陈铎、朝宇相处的时候,心情开朗多了。但心里有一块石头老压着:怎样向冯照忠、吴炳泰他们讲明白女儿到李福野这伙人中当海盗的事呢?李福野趁风打劫各村,无辜的村民受到的摧残太大了。石白金背上的黑锅更大了。
他的心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铜鼓湾和芳流村一带十分沉闷。
九色鸟啼叫了三天三夜,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鳌鱼翻身让芳流村后的簕古林裂出三条幽深莫测的大裂口之后,灌落了北部湾的海水,叫村里的人更加心惊肉跳,加上朝宇公九天不醒,石虎、洪清决、陈铎和冯照忠三天里不说一然话,让村里的人更惶惶不安。
有人见西北角张开血盆大口红得怕人。有人夜里惊叫道:“流星雨,流星雨……”
三天之后洪清决背着朝宇公在簕古林的大裂口边跑了九十九回。这小子力气过人,专在理裂口外的红土上跑,尘烟四起,红了半壁天。朝宇公醒来了。他睁开眼那一刻,没有九色鸟的叫声,只听狂风大作,龙上天了,又是龙卷风把天地扭在一。鳌鱼再次翻身。三大裂口竟神奇地愈合,海水浸泡着辽阔的簕古林。只十天的功夫,强悍的勒古林便枯黄了,带刺的长叶搭拉下来被即将干去的海水浸成桔黄色。高昂着头的簕古林阵营像远古饥渴的幽灵,无声地望着天宇。
这一切被冯照忠、石虎、洪清决和陈铎看在眼里。朝宇公醒来时,芳流村的父老乡亲扑地跪向勒古林,向苍天祈求道:“芳流村不要死,还我芳流村。
“不要下跪!”朝宇公说,那声音几乎在吼,“此地不养人,自有养人处,我们再远迁吧!”
到底没有人肯走。朝宇公对冯照忠说:“照忠,你回家看看,不知你家怎么样?”忽又转身对石虎说:“你女儿要想得开,放得下,随她去吧!她的本质是正经人。”
冯照忠和石虎点了点头。
如梦中醒来,冯照忠这才发现自己仿佛变成了芳流村的一员。他对陈铎说:“我只回去看看,晓云晓霞两姐妹,就留在你和冯仙妹处,有机会我再来接她们。”
冯仙和晓云、晓霞见爸爸要走,前来送行。两姐妹的眼里都涌着泪,但没有哭声。
“云、霞、爸回去看看,不便带走你俩,乘乘听姑姑的话。”
洪清决要送冯照忠上路,陈铎点头称是。朝宇公说:“去吧,你跟照忠去,我也放心,早去早回。”
离开芳流村时,正是暮色苍茫时分。天气更阴沉了。
朝宇公和陈铎站在村口,久久不肯动。六成房子塌了,芳流村已村不成村了。
九色鸟似又在叫了。“啊”、“啊”、“啊”,近似乌鸦的声音。这是黄昏时最凄厉的声音。
“这芳流村,不能再住下去了。”陈铎叹道,“天灾人祸,魔鬼似的缠住我们,要迫我们到北部湾大海里去不成!”
朝宇公道:“到大海去也好,顺其自然。我们本就没有固定的家。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后代也不一定有固定的家。”他目光亮而有神,在晚霞那片橙黄的光环里,这种目光好像是一颗恒星。而落霞映照的无边勒古林,却出奇的痴呆无神。
沉寂的恐怖的夜来临了。没有炊烟的芳流村,也没有回栏的猪、牛的哼哼唔唔声。不知谁在晒谷场上生起了篝火,没有家居的人大都这样借火堆煨几条番薯充饥。当篝火熄灭的时候,鼾声在晒谷场上响起来了,好像旷野里一种野兽深沉而痛苦的呻吟。
冯仙的家只毁了一间屋,两间土屋或许固为矮的缘故,没有倒塌。
“晓云、晓霞,吃点鸭脚粟糊糊吧!”冯仙唤道。她捧一盏煤油灯,放在矮小的饭桌上,粗糙的陶盆里装着鸭脚粟糊糊。鸭脚粟的茎干和花粟形似鸭脚,小扇形似的。根茎坚韧,较粗生,耐旱,多年来是雷州人点播的仓粮。粟米紫黑,硬如砂粒,碾为粉,煮为糊,还一样粗糙,入口还有沙粒的感觉。饥荒年代,它是救命粟,穷人靠它度过饥饿的日子。
晓云提来木凳说:“姑丈呢?等姑丈一齐吃吧!”晓霞听姐姐说就奔出去找姑丈。
自从狗仔和水妹被龙卷风刮走后,冯仙和陈铎就失去了悠闲和欢乐,几年过去了,狗仔和水妹还杳无音讯,两老虽没有悲痛欲绝,但忧虑和苦闷从未消去。云、霞姐妹在身边,他们稍得安尉。姐妹俩日渐长大了,很理解姑姑和姑丈的心,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他们。他们知道孩子的爱心,也更细心地照料这两个姑娘。
晓霞找到了姑丈。姑丈把朝宇公请来了。他们边吃着鸭脚粟糊糊边商议着芳流村重建还是迁徙的事儿。五人围着小饭桌嘶拉嘶拉地吃着糊糊,豆大的灯火跳跃着,大家都变成了影子,不安的似有似无的影子。朝宇公的白胡子也被夜染黑了。
“三年前建房的时候,全村都选择好日子的,升梁节仪都做了,你这写了祝文呢,可天就是不长眼,把十来户房子都摇塌了。”陈铎说:“鳌鱼翻身,把我们的房子给翻了,这天真的没有眼了。”
朝宇公笑着说:“这也没什么,你睡觉都要翻身嘛,何况鳌鱼?它被压在十八层地狱里,压得死去活来,不翻身哪行?屋被风刮了可以盖顶,被地震塌了也可以建呀!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陈铎,你画的九头鸟呢?那画还在么?”
“在的,我藏着。”冯仙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知道那九头鸟画不寻常。
“我记得你题那首诗。”朝宇公说着念道:
关山漠漠世迷离,
祸诞千村万户知。
九色亮丽天日暗,
问君可敢血为诗?
‘可敢血为诗妙!诗乃血所写也,血作代价之兆也,血染江山之状也……”
陈铎连连点头说:“迁徙,千徙,我们的老祖宗迁了千年,还不是难逃灾难?及至我们从风流到芳流,岂不是同样遇天灾人祸?”
这时几位崩了屋的兄弟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自己的见闻,认为万万不可再南迁北移。有人曾走遍雷州半岛,说这半岛是天火煨熟的红腊肠——红土结的半岛,瘦瘠至极。往西是北部湾,白沙——大海——人烟稀少;往南是客路、雷州、徐闻——流放险地,贼匪成群;往东螺岗岭、麻章、海汊——一样贫困冷落……往北,往北?不是刚从北搬迁下来吗?那是发人瘟的险地。七嘴八舌地说,这雷州半岛是一颗穷的得叮当的铁钉,已锈成红色,改变不了血的命运。
“兆头不好啊!”有人叹道,“我们从上头迁下来岂不害了子孙万代?”
朝宇公听着,闭目不言。他坐向西南一动也不动。陈铎望着天际朦胧的星星,默不作声。
晓云和晓霞已躺在草席睡着了。冯仙摇着葵扇子拍蚊子。
渐渐地人已散去。
陈铎、朝宇公也开始打盹。惟有睡着的冯仙手里的葵房屋在不停地摇着。蚊子疯狂地袭来,发出进攻者低沉恐怖的哀鸣。
黎明到来的时候,村边的竹林突然响起秋蝉冷落、低沉,如丝如弦,如风的泪,断断续续。夹杂秋蝉的断魂般的声响教人心寒——是九头鸟咕咕咕—咕—咕的叫唤声。
当冯仙最早抹了抹雾露水打湿的脸醒来的时候,当她为晓云、晓霞拍去最后一群蚊子的时候,她一时惊愕了。她见到丈夫陈铎靠着墙脚打着鼻鼾,而朝宇公老人依然面向西南正襟危坐。脸色还留着一丝红润,却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她连忙叫道:“朝宇公,朝宇公……”没有回应。她用手掌移近他的鼻孔,没有呼吸;他把了把他的脉,已摸不到跳动。糟了,朝宇公去了。
她摇醒丈夫的时候,黎明忽地一暗,芳流村似被浓雾笼罩着。陈铎连忙去扶洪朝宇,却给他的安然不动的神态震住了。朝宇有时也坐着睡整整一夜,也是一样的向西南的坦然的姿态,总是微笑着醒来。可现在竟没有醒,陈铎摇着他的鼻子,使劲按他的人中,也不醒,他使劲抱着他,那湿热渐渐冷去。
“是不行了……”陈铎对冯仙说,他的话语低沉,充满悲痛,“朝宇公仙逝了,朝宇公就这样仙逝了吗?朝宇公,你就这样离开我们了么?”
冯仙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条籁籁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