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铜鼓湾的人忽然全都失忆，不知道是什么日子。
九色鸟突然出现在雷州的铜鼓湾。这里大家有目共睹的。
九色鸟是卯时出现的。铜鼓湾东北角的礁石上空同时飘来一片血红的云。这是极其罕见的天象。
卯时日出，是常事，可今天的血色云和九色鸟的同时降临是什么意思？人们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是涨潮的时候。潮水像有灵性一样，说来就来。
铜鼓湾的所有人都集结在潮水拍击的礁岩上观望这不速之客九色鸟，让可怕的潮声钻进心脏，所有人都哑然。
九色鸟即九色毛。九色毛是分明的。除了赫、橙、绿、青、蓝、紫之外还有黑白两种。左眼圈白成一圈雪，右眼眉却黑似一块墨。以赤毛居多，胸、背、赤如火焰，头顶橙黄，两翼黛绿，尾巴铜青，咀角毛却蓝得晶莹，脚趾毛金黄金黄，而项颈那一圈毛竟紫得发冷。
九色鸟给人总的印象是赤如火焰，因此好事者竟言之凿凿地说，九色鸟的别名是火焰鸟。
九色鸟叫出九种声音，这是毫无疑义的。又有好事者叫它九音鸟。九种声音难以一一细辨。只有那些听惯了的才可以分得出它的不同音调来。譬如“啊”，与乌鸦的音近似；“杀杀”又近似喜鹊的叫鸣，却又不是；“瓜瓜瓜”叫起来颇惨烈，到底似什么，谁也没个定论；“吱吱吱吱”如麻雀聚拢时的亲切叫声；“咯咯咯咯”像母鸡呼唤小鸡；“咕咕咕-咕-咕”就像“咕鸣”，即人们称之为不祥的猫头鹰。“咕咕”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哀怨、凄凉、恐怖，乡下人深夜听到“咕鸟”在门前的树上叫，就毛骨悚然，说凶多吉少，便束火把往树上捅，边捅边骂：“发瘟鸟，叫你的命，烧死你这衰神！”直把这东西吓飞为止；“铿铿铿”是极少发出的音响，似锣似鼓，无人搭理它；“多多多”比较悠闲、悦耳，听到这种声音时，笃定是天朗气睛；“诗沙诗沙”为乱音，你要小心，天翻地覆，大祸临头。
九种声音有时混在一起，杂乱无章，那气势像天要塌下来似的。有时五、六种，有时七、八种，强弱不等，让你听觉麻木，神经错乱。
九色鸟的声音怪得离谱。它预示凶吉也准得离谱！有人试用硇洲岛渔家民间传统音乐“八音锣鼓”来辩其音韵，此说虽不伦不类，但颇有新意。“八音锣鼓”由吹、奏、弹、拉、敲、打等乐器组成，取材于古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世代锤炼曲调优美的乡土味十足的独特音律。八音乐器可追溯到殷商时期，甲骨文中早有“磬”、“鼓”、“南”(钟类敲击乐器)、“龠”(箫类吹奏乐器)等记载。九色鸟是不是要追溯到殷商时期，或者更早更早时空，不得而知，就凭其怪状，可以肯定，它是远古鸟类的后裔。实在古得很。九音中“八音”是不是有近似之外？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金为钟、石为磬、琴瑟为丝、箫管为竹、笙竽为匏、为土、鼓为革、为木。九音鸟的音何属？好事者是无法自圆其说的。即使你用古代流传至今的钟、编钟、磬、编磬、埙、缶、琴、瑟、筝、筑、箫、笛等乐器的声音和九音比，也是牛头不搭马咀。原因很简单：九色鸟的声音是混杂之音，千变万化，是任何恐怖音调也无法比似的。
九色鸟飞临铜鼓湾时是清光绪十七年即公元一八九一年清明节。
“啊-啊-啊”悠长、哀婉的呼嚎掠过铜鼓湾的蓝色天空，直飞向北部湾、越南。九色鸟的恐怖声传得很远。由铜鼓湾直传到海安，据说海南岛的海口也隐约听见。整个雷州半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震撼着。“啊啊啊”近似乌鸦，是不吉利之音。谣传四起，人们惊恐万状，谈音色变。
次日，乡里各圩镇张贴布告说：“铜鼓湾以上各县死了六千七百人；石城县和安铺圩等地死七百多人。这是鼠疫流行，俗叫“发人瘟”，以安铺圩为最，那里九成是疫户。
又过数日，即四月十五日，石城县城南四十余里的狐狸窟发生龙卷风，牧童二人，牛一头，被施起半空，越三十余里，牛坠地，裂肚而毙，二牧童继续在天空飞旋，黑烟漫天，不知去向。
更令人惊奇与恐慌的是石虎的女儿石白金失踪。
是龙卷风卷到天上，吹到天涯海角去了？抑或被人抢走？
被人抢走并不奇怪。因为九色鸟降临时，人们都惊慌地汇集在礁岩上看热闹了，石白金有没有出门，不得而知。连她父亲石虎也不得而知。总之，白金是在铜鼓湾闹哄哄的时候失踪的。
石虎开始不信。这位铜鼓湾最有威望，又懂武术的壮汉子不信的理由是：白金刚失去丈夫冯彪，心情一直不好，不会到什么地方去的；白金的母亲死得早，是石虎他一手把她拉扯大并传授了祖传的十八般武艺，她不会离父独自远去的；白金虽然自小在海浪里长大，也曾随乡里的渔民到远海捕鱼，但她伤还未完全好，况且经历了与白鲨搏斗的残酷场面，她以后不会轻易独自出海去。
这样分析起来，石虎的心稍稍得到安慰。他坐在家的青石橙上，吸大麻竹，想定下神来等待女儿归来。不知怎的，他无法坐稳，心老格登格登地跳，好像有什么不祥的预兆。他心烦意乱地往海边走去。那小湾上停着的是自家惟一的帆船，平时都在，今天却不见了踪影！石虎猛跺脚：“糟了！”
九色鸟又在湾里的那棵大榕树上叫。
“啊——啊——啊——”哀婉、悠长、令人起鸡皮疙瘩。
石虎持着长矛奔到大榕树旁，大声呼喊：“啊——啊——”他想把九色鸟唱跑，却无济于事。
铜鼓湾一时笼罩在悲痛恐惧的海雾里。许多人把门关死。船被拴在秘密的土码头。谁也不敢出海去。
人心惶惶之际，四月十九日，五十里外的赤虎港发生大地震，海啸冲天，房屋倒塌，死人不计其数，逃亡五百一十一人，聚集在徐闻赤蛇岭南麓的红土塘。红土塘，不仅岭坡是猩红的土，连塘也是红泥，水血红血的。因有赤蛇岭为靠山，其左为青竹坡，右为白藤林，风水先生说左青龙右青虎，而前有一塘，水血红血红。风水先生说法不一，一说此乃风水宝地，因青龙白虎十分醒神，前水为财，必人丁兴旺；一说此乃血火凶地，有血火之灾，理由很简单，前水如血，血流成湖塘，必有灭顶之灾临头之日。
铜鼓湾也在摇动，只是几间土屋塌了，死了七个人。
这一连串白日噩梦，让铜鼓湾的人几乎变成了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