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粗大的钢梁在夜空上架起了一个图案，象一个勇士鼓突起浑身肌肉，顶着苍穹盖儿似的。这是一个雄伟的、显示了力量的图案。
南山脚下，一道带形的灯火亮了。大大小小的厂房正在动工兴建。东面那一片住宅区，万家灯火，宛如一庄花灯的城。造一大片荒凉的烂海滩已变成繁闹的城市了。
靠近码头的那片洼地反映着亮光，耀眼的探灯从山腰上往下照，象一道道光流划破了这低沉的夜幕。自卸的十轮汽车穿梭奔跑着，倾泻下一片红色的泥海，淹没着这一大片的洼洼坑坑。
巨大的钢梁架旁边，躺着一排低矮的工棚。这是里昂先生的办公地方。这位美国人整日在工地上转，满身泥尘。那条蓝色牛仔裤沾着厚厚的油垢，就象刚从汽车底下爬出米似的。乍看去，谁都会认为他是个工人。粗壮结实的身体，金发碧眼，一脸胡子，没丁点儿知识分子的气味。他从早忙到晚上，直至巡视完厂房基础，才返回南山宾馆302号房。那儿是他的寝室。
里昂先生才三十三岁，只是留着把大胡子，看去老相许多。他在威灵顿大学毕业，之后又考取了工程学博士。笫一次到中国。因此，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考场设在车间里。车间厚实的地板上，立着一枚枚粗大的地脚螺钉，巨大的装箱设备堆在墙角里，弥漫着一股油漆气味。
梁宛娴妖时来了。她盘算过，美国人请她来是什么意思呢？当翻译，还是让她看看自己学生的水平？要是为了翻译，他请郁玲不是更适合吗？不管怎样，她也得来，亲眼看看人家是怎样考核的。
考试非常明确简单，充分休现了美国人的科学求实精神。
里昂先生用英语提问。他含笑地望了梁宛娴一眼，神态友好。
徐见池穿着一套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发流理得整齐贴伏，秀气得很。他神态镇静自如，用英语回答问题。只是说得很缓慢。
美国人让他看了自控铣床的图纸说明之后，要他计算一个三十三齿数的伞形齿轮的分度定数。小徐不慌不忙地列出单齿数的计算公式，并编制了电脑自控演算程序。这台铣床设有电脑装置。
"你早有准备？"里昂见他运算得颇熟练，问道。
他点点头，
"我看过图纸。"
里昂抽了几口烟，想了想。又变换了几个数据，要他演算，并做出自控程序。接着又要他复算。小徐不慌不忙地计算操怍，虽然动作慢了些，但看得出来他在力求准确。
粱宛娴坐在旁边替他担心，这些演算难度颇大。要是象过去用笔算，即使是熟练的老手，一道算题也得用去大半天时间。
美国人徽蹙营眉头，看着他那缓慢的、吃力的动作。慢慢地眉心的皱纹舒展开了，嘴角流露出一丝儿的笑意。看来他喜欢小徐那种力求准确的精神。做事情首先就得讲究精确。看了小徐的演算答案，他问：
"你学过电脑操作？"
他摇摇头，用手揩着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儿，感激地望望粱总。他感谢她，也感谢郁玲，她那"明天的技术"帮了他很大的忙。
里昂沉思了一会儿，蓝色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徐见池的黑眼珠儿，"现在让你安装这台铣床，有困难吗？"他指着面前的那台八十年代先进自控铣床说。
小徐沉吟了好久。他审度美国人突然变换了个实体考题的用意。他明知安装这样先进的铣床是八级技工和工程师的活，可他……该怎个回答呢？他明白了，这位美国人脑瓜里是没有级别这个观念的，他只是要看你够得上个什么样的水平，便说：
"我从没见过这种新式铣床。我想，在安装的时候有好几个问题要弄明白的。"接着，他有条不紊地列举了好几个问题。这些疑问都是至关重要的。
"你很坦率，也很求实，谢谢你的合作。"里昂满意地笑了笑。
他佩服这位中国青年工人。要知道这是一台八十年代的新产品，设计工艺很高。一个从未见过这样先进设计的工人，竟能如许仔细地提出安装上的疑难，这确实是很难得的。
"里昂先生，谢谢你让我参加了一次最坦率、最求实的考试。坦率求实的提问只能坦率求实地回答。"小徐礼貌地、而又友好地回管道。
美国人微微一笑，耸了耸肩膀："我真有点不相信你未学过电脑操作。"
梁宛娴这才开口说："他没学过。但他的电工学基础很好。"
他点点头，表示相信她说的话。然后瞧着小徐说："听说你的处长不喜欢你，因为你是块碍脚的硬石头！"
小徐知道他从报纸上看到了消息，便微徽一笑，说；"有时当块硬石头也有好处。"
"你还是一个理论家呢！"里昂点了点头，饶有趣味地问，"请问你可否评论一下我们这次考试？"
"那是哥儿们说着玩的。正如有人说你是山神庙里的哼哈二将军一样，只见着那一大把金胡子。"小徐说，"里昂先生，说老实话，弟兄们在家里替我担心哩！美国人同中国人的考试呀！"
"有意思：哼哈二将军，你是说我……"美国人显出浓厚的兴趣。
梁宛娴给他解释："说样子凶狠的意思，你这把胡子。"
"哦，担心我欺负你？"他得意地笑了起来，"美国人同中国人的考试，很有意思。"
"里昂先生对这次考试已做了很公允的评价，坦率求实。我想，这是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是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小徐说。
里昂先生听了，竟高兴地握着他的手，"说得太好了。我要给艾伦写信，告诉她我认识了一位聪明的中国朋友。"
"她会马上来看望你的。"小徐笑道。
"我妻子是个旅游迷。她一直很想来中国看看。不过，我担心她见了你，很可能把我抛弃掉哩！"美国人说着竟又笑了起来。
"我会告诉她中国的一句老话：身在福中不知福。倘若我是环球小姐，我一定抢先在她前面拥抱里昂先生哩！"小徐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
"谢谢你。徐先生，我高兴地告诉你，你的考试成绩很好。我委任你当安装部主任。这个部要九个工人，由你去挑选。不过，你要跟副厂长到丹麦学习两个月。请问你愿意吗？"他说的安装部就是我们说的安装车间。
"我的任务是……"
"到丹麦厂学习安装厂房机器设备，以及该厂的货柜生产。眼下前者的任务更重要。"
"哦，这么说我们自己动手安装机器设备！"他恍然道。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美国人对他是非常友好信任的。
"你很聪明。要知道，在香港安装调试好一部自控高级铣床，只安装费就得三千美元。整个厂的设备安装得付出近百万美元哩！你很能干，我们可以自己动手。"
"谢谢你。"小徐感激说，"你对中国很友好，诚心诚意帮助这个朋友。我们能把设备安装好的。"
"我是为友谊而来中国的！"里昂感触道。他在美国年薪六万美元。陈应中请他来白龙湾，他只领回原有工资。在美国当然比这里舒服方便得多。从这点上说，他是为友谊而来的。
里昂的父亲同李素秋的爸爸李天佑是老同学。李老先生听说陈应中，为了方便引进先进技术，拟请一个能干的美国厂长、有经验的总工程师，便推荐里昂应聘。陈应中亲自面谈过，对卫昂的印象颇佳，才决定聘请他。
梁宛娴很高兴。她非常清楚里昂这个意见的价值，很感谢他的好意。她明白要领导一支新的安装技术队伍，而且是要安装好这样一个先进工厂的全部设备，困难之多，任务之艰巨是难以估计的。她看过日本工人安装铝厂的整套滚轧设备，他们技术熟练，经验丰富，且技术基础知识比较全面，完全够得上技术员的水平。对比之下，我们的技术水准比不上人家。主要是近些年从未接触过外国的先进设备。却又夜郎自大，以致使自己现在成了个"科盲"。里昂先生的友谊的价值，就在于他扎扎实实地付出自己的汗水，来浇育一批技术的壮苗。
"你在我们这里栽下了一棵W友谊之树啊！"她很有感触地说。
"那我不是哼哈二将军了！"他摆动着那一把金色的浓密胡子，大笑了起来。
"一个善良友好的哼哈二将军。"小徐也笑着说。
显昂想了想，喝了一口"可口可乐"，说："我以为友谊应该是人类情感的交流。我的政府很愚蠢，他要封锁中国，现在还要封锁技术。结果怎祥？中国的卫星照样在太空上运行，遗憾的是你们曾经自己禁锢了自己。坦率点说，我很喜欢中国，一个纯洁得没有被污染过的绿色花园。可是，我又很难过。我看到可怕的禁锢痕迹，太令人惋惜了啊！我没想到勤劳聪明的巾国人生产设备竟如此陈旧落后。更使我惊讶的是对人才的糟蹋和时间的浪费。你们是在工作吗？对一些人来说是紧张地干活，可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平白地消磨时光。劳动的不平等悬殊如此之大。可喜的是你们已经开始了改革，这将是一种人们拥护的改革。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们经济上很需要金钱，但在政治上却说蔑视金钱。一个人口袋里的钱只足够维持自己的生活，他是不会蔑视金钱的。坦率点说，没有六万元的年薪我不会来中国，我是要吃饭的。因此，我的友谊只是这洋平凡的、力所能及的友谊。"里昂说得很坦率。他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爽直的人。
"你不愿意跟随政府的愚蠢，我们也已开始了改革。我想，我们两国人民平凡而又真实的友谊不是已经这样地开始了吗？"她说，
"至于我们对金钱的看法，我以为你会明白的。"她从窗口指给他看路旁的一块白色的标语牌。灯光下，黑色的字体很显眼，清清晰晰：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这是中国大地上"史无前例"的一条标语。可谁能预料这个被杜一丘概括为金钱就是生命的口号，将会避到什么样的命运呢？里昂又怎会知道亮出这个口号的人需要有多大的勇气？而这种勇敢的冒险是没有一分钱奖金的啊！这种勇气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去计算的。这不就说明了金钱在这里的真正价值吗？
里昂禁不住高兴了起米：
"这是我看到的中国！只有落后的民族才不讲求时间和效率。古老文明的中国决不允许这种陋习存在。梁小姐，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心情如此充分理解。坦率地说，有你在这里，还幸得徐先生懂英语，我才下决心自己动手安装设备。不过，你得帮助我解决一件大事。这是我今晚请你来的原因。"
"什么事呢？"她有点惊讶地问。
"你让郁玲小姐给我当翮译，可以吗？"他急急地解释道，"我很害怕蹩脚的翻译。我必须说得很慢，听得也很辛苦。一个分度盘就比划了半天，彼此累得满头大汗。这简直是受罪。郁玲小姐熟悉专业，听她说英语就象听音乐似地愉快。她的到来对我是个很大的帮助。"
"我回去商量一下。我想可以满足你的要求。里昂先生，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解决的吗？"
"以后烦及你的事情会很多的。"他笑道。然后转过脸来对小徐说："按照美国的习惯你明天便来上班。听说你带着七条枪，是不是都够得上射程，你可以考虑清楚。我欢迎他们都来上班。因为高明的猎手用的枪都是百发百中的好货。请你注意，你手上还欠两条枪。你不妨定个时间，要到丹麦去一趟。"
"他们的处长会不会添麻烦呢？"他问梁宛娴。
她不置可否，只微笑道："你的情报很灵，什么都清楚。"
"香港报纸说这是中国土地上最可怕的意外袭击，我能不注意吗？徐先生是逮个意外袭击里敢于挡路的一块硬石头，还有你这一位英雄的女士。"里昂笑道，"我真没想到，愚昧竟能象一只螃蟹大摇大摆地横行在大马路上，令一切车辆都停止通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