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杜一丘愁眉苦脸，哀叹倒霉。好象工业特区所有不合理的事情，全都堆在他头上。
靠近白龙圩的第一海湾旁，一群崭新的、整齐的，批上石米墙的八层楼房的住宅区，已经建好交付使用了。
南边的第一幢，呈丫形结构，很是漂亮舒适。三楼三房一厅的套间，住着杜一丘，隔壁住的是副经理张小戈。
房子很宽绰。两个向南阳台，银色铁门窗。客厅阔大，摆得下三桌宴席。水磨石地板一溜明亮。杜一丘住在靠东边的房间里，一张尼龙折床，一个书桌，一把折椅。其他房间就空洞洞的了。
今午变房租，他大喊"倒霉"。六十个平方米地方，加上水电费要五十六元七角。只他一个人住，家属还未有搬来，这不要了老命！
工业特区早已颁布商品庄宅的章程。人们领的工资高了，住房也要成本核算，按合理折旧收回房租。且房间分三个等级质量，优质优价。面积也分有两间一套，三问、四间和五间一套的。质量一等的便是杜一丘现在住的这种，厨房、洗浴间全铺上瓷砖和马赛克。租金也是最贵的。他本来不想搬进来，当领导的理该带头艰苦些儿，可是大伙儿怕商品住宅房租贵，不愿住三房一厅。程松平过来怂恿，还说领导应该带头。他想这房租规定只是上面说说的，一厢情愿。到时交起租来，大家一吵房租贵，不就一拉平了，说不定单位还会补助一点呢。没想到林宁一干到底。自己既然已搬了进来，又立即搬出去，面子过不去。真倒霉！
还有使杜一丘不愉快的是房子分配权的事。要是在省城，有这样多的新住宅，他这个管人事的还得了。上门求拜的人络绎不绝，门槛也给踩陷了。可在这里，只消登记个名字就行了。当领导的也没谁争着要高级的，或者要个两套、三套留给子孙用的。这确实很省事，已往的住房分等级，走后门，宽的很宽、窄的很窄的不合理的事一下子便都解决了。
他只是肉痛花去这样一大叠房租钱。可怕的是今后还得每个月交下去。不过，眼光看开一些，几十块钱也该花了。张小戈从学院出来，不也住在隔壁吗？这样做，也算自己支持住宅改革。要不是看见张小戈先订着这套四间的，杜一丘也没这样容易下得了决心。
杜一丘没想到自己也有个倒霉的时候。近些年他是官运亨通，万事如意。军代表在位时，他到一间大工厂里做出了斗批改的样板，上了去。回到机关由专案组长升任组织部副部长，显赫一时。后来靠着孟老头又调上部里。那天孟老头找他谈，说要找个合适人选到白龙湾工业医把把关。他听明白老头子说话的意思，便答应下来。没想到一号公路的事竟是那样不顺心。程松平这样拖延工程不对，但事情过去了能和则和，何必搞得如此紧张。前天结算工程付款，梁宛娴按合同罚了程松平的公司十万元逾期损失费。后来还见报。这件事使他很不愉快。在老头子面前也很不光彩。他感到林宁做得过分了，这个人不好合作。不看人面看佛面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宁竟要推行新工资制，而且偏要改革到杜一丘头上。好厉害，借改革之风把我杜一丘刮走！联想起程松平见报的事，他感到对方好大喜功。忍让是有限度的，不能放弃原则。这个新工资制琢磨起来不外是这么一条：有学历的吃香。且不要说他的不对，但片面性很大是可以肯定的。最少是忽视了政治思想这个重要因素。杜一丘对此当然要重视了。况且矛头是首先指向领导干部身上。
在工业特区，工厂企业早已实行了浮动工资制。行政部门先在个别单位试行。前几天办公室总结了，才决定全面推开。杜一丘兼劳动服务公司经理，他应该参加公司的考核，当然也可以回指挥部参加领导考核。二者必居其一。杜一丘并不在意，"领导考核"？做个样子就很不错了。
没想到林宁规定干部都要经过业务考核，根据考核成绩和工作表现确定职务工资。以后每半年民意测验一次。领导不足半数票的下来，让有才能的人上去。这不乱套了，党的领导往哪里摆？劳动公司管辖许多工厂企业，工种、级别、考核标准繁多，他杜一丘上了年纪，能全都背得滚瓜烂熟吗？张小戈是工商管理系的本科生，考得过他吗？论资历，杜一丘革命时他还在地下爬。现在由他们反过来整治老头子来了。这改革，方向列吗？
他真的一概置之不理。
哼，反正我杜一丘这个级别--副总指挥，谁也抹不掉。
到公榜时，他才大吃一惊。
劳动服务公司经理是张小戈，真的把他这个兼经理的给抹掉了。他顿时上气了。问题并不在于兼经理的职务，这个公榜无疑当众剃了杜一丘的眼眉，也就是公开取消了党的领导。好，我看你林老板又能把我怎样摆？看你张小戈怎个说话？
当天，林宁上门找他来。
"听说你上火了！"林宁说得很随便。
"你想怎样？
林宁盯着他有点充血的微红眼睛，微微一笑，"我想你支持我们，一起参加考核。"
"谁考我？"
"我。"
"你呢？"
"你，还有考核小组。"林宁平静地回答。
这种胸有成竹，居高临下的气派使杜一丘感到很不自在，就象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上似的喘不过气来。可是他还是竭力抑制住心中怒火，冷冷一笑说：
"你决定得了吗？"他那副总指挥的官衔是上面任命下来的。
林宁说；"经过选举、考棱合格，报请上级任命！"
杜一丘说："谁定的？"
林宁说："董事会。"
杜一丘说："我是副总指挥。"
林宁说："当领导应该带个头。"
杜一丘觉得对方咄咄迫人，应该回敬点颜色才好，便说："我不相信你能把我撇掉！"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想不到你会如此害怕考核！"
"你说得太客气了，我不是害怕，是反对！"
"不。你只是反对考核自己，却赞同考核别人。"
杜一丘抽了口烟，把面前的荣盅推开一边，显出很有气量的样子说："应该补充一点，由你来考核我是不符合组织原则的。"
林宁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这是考核的方法问题，可以改变。"
"我不这样认为。"他为对方的态度气恼了。这些人懂得什么，只晓得赚钱。
"我们可以开个干部、职工代表会，由你发表施政演说，代表投票选举，然后上报任命嘛！"林宁依然心乎气和，胸有成竹，显露出一种势在必行的自信。
杜一丘说："我不会参加这种为拉选票而发表演说的大会。"他瞪了对方一眼又说，"我可以对你讲清楚，杜一丘还是这里的剐总指挥！"
林宁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相信他说的话有斤两，但一点也不动气，只是淡然地说："这没什么，你一样领回你那份国家发的工资，十五级列吗？加上边防补贴。"这里的新工资制是基本工资加职务工资和奖金。副总指挥的职务工资是三百一十五元。
"这样做合理吗？"杜一丘心里有点慌乱，他知道林宁说话算数，什么事情都敢干，何况这是改革。
"我们董事会不能任用未经过工业特区考梭的人。目的是任人唯贤，广开才路。这你不会反对吧！"
杜一丘冷笑一声，不甘示弱，"我只知道是上面派我来的。"
"也可以再派一个敢上考场的副总指挥来的！"
杜一丘说："林总指挥，那我就等上面来通知好了。"
林宁听出对方的威胁口吻，他强抑住心中的愤懑说："我还是希望你参加施政演说大会。"
杜一丘气得连茶也没喝一口，便坐在桌前给部里写信。从理论上力陈工业特区由于金钱挂帅的错误，造成政治上的严重损失，以及人们心灵癌症的严重性。
他最后的结论下得很清楚：特区的开放已引起心灵的癌症。意识形态是不能引进的。
然而，心灵癌症的引起，是因为怀古，还是因为开放呢？
不过，这里不妨说清楚，第八班全体临时工闻悉杜经理名落孙山的噩耗之后，欣喜雀跃。这完全不是出于个人情绪，也不光是因为这回考核对干部和工人一视同仁，而是欣幸这回改革的胜利，因为杜经理虽然是兼职，但敢于搬开，这无疑是要存一定的魄力和远见的。从这里面可以看到中国的希望。因此，他们高兴得举杯庆贺。
小严即席作对：
昨天一大二公培养无数蛀米大虫
今日大改大革造就众多能人贤士
虽说平仄韵脚还欠工整，但意境还算是好的，表达出了临工们的心声。因此，小辣椒一改平日的怯懦，居然带头拍手叫好。比起在香蜜湖抹油吃石斑鲜蚝，还高兴得多！
杜一丘要马上找程公平商量，好研究出一个力挽狂澜的
对策。
说曹操，曹操就到。程松平冲完凉，便上门拜访杜一丘来了。
他环视一周宽阔漂亮，装修得整洁华丽的套房，微微一笑。这确实算得上高级住宅。遗憾的足欠一套时髦家具，房间显得空空如也。
"老杜，红花还要绿叶呀！"程松平风雅起来。
"我让给你住好了！"杜一丘心情愤懑得说不下去。
程松平倒显得雍容冷静，"没想到老兄竟给他一下子拉下马来！"
他没想到一世精灵，有"不倒翁"之称的杜一丘，竟给林宁一下子弄得聋拉着脑袋。心里禁不住一惊，可见林宁的厉害。
"纪检会的同志还等着我写交代呢？我写个毬。有材料摆在桌子上，别死人灯笼报大数。"程松平有点气壮如牛地说。
杜一丘看出他故作得意，便说："你有错误就该写检讨嘛！"
"他们就没有错误吗？"
"各有各的帐，你检查你的。"
程松平叹了-口气，人家踩到他头上还一本正经地操正步，便说："你给拉下马还得检讨才对，谁叫你反对工资改革？"
杜一丘侧着头听了，说："你别乱套了，这是鼓励人向钱看的假改革。"
"那该怎办？"程松平问。
杜一丘冲了壶白毛尖茶，清香色淡，润喉化痰。他算是很看重程松平这位客人了。程松平知道对方是个吝啬鬼，因此，每次上门都是自备糕点。他从手袋里拎出一包"三文治"。这是用港元在海滨酒吧买的，这倒引起杜一丘的兴趣。
他们吃了"三文治"，喝了白毛尖茶之后，事情也商量得七七八八了。杜一丘给姓程说，犯了错误也没什么，改正就是了。况且这只是工作上的差错，性质不同。现在的问题是要坚决反对自由化，揭露这里金钱挂帅的方向性错误，决不能容许再出现新租界，新殖民地。并把写好的信，附上材料数字，要程松平走一趟北京。
"好，我明天就走。"程松平一拍大腿，兴奋得满面涨红。
杜一丘这才放下心来。
月光从窗口漏进屋里，洒满地上。空幽幽的套间显得又空又大，阴冷冷的。朦胧的月色里晃动着两个黑影……
杜一丘自有回天之术。他的行动使整个工业特区的人都为之惊讶。连徐见池也皱起眉头，眨巴着眼睛在思索。
正当人们议论抹去了他的兼经理的当儿，杜一丘不声不响地到劳保仓库去，做保管员，兼管劳保福利的事。弄得张小戈也不知怎样使唤才好。
他脸色随和，态度温厚，眼睛也充满着慈祥的微笑。仿佛天下工人都是他的子弟。这还有什么好挑剔的，不兼经理，放下副总指挥的架子，心甘情愿做保管员去。何尝不是一个彻底改革者的本色！他拥护改革，只是反对这种考核罢了。这才是一十彻底拥护改革的改革者啊！无可否认，此事赢得了好声誉。
人们的议论一下改变了风向。
"听说张小戈是董事长的公子，林老板不看人面看佛面！"
"官官相护！"
"这太过头了，一朝天了一朝臣。"
"我说杜一丘活该，谁叫他不去考核。"
"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家选女婿，肥水不流别人田！"
…………
毫无疑问，杜一丘这一着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事态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官官相护的事有人给纪检会的同志写揭发信，引起了纪检会工作小组的重视。
接着，又传说林宁为了讨好梁宛娴才和程松平过不去，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云云。
为着这个改革的事谣言四起，工业特区闹得风风雨雨。话说回来，要是用香港的工程公司投标承包，或由工业特区自己招聘干部的话，矛盾会不会没这样严重。难说呀！反正这里不是真空地带，即使套上个玻璃罩子，人家见了你们发洋财，能不眼红吹须吗？
这一来，议论一号公路的事给淹没了。皮球踢回给林宁去了。
程松平这才真的对杜一丘佩服得五体投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