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黑暗来袭之前，燕康的眼前浮现出很多画面。错综复杂，混乱得很。
那一天，他独自一个人离开了药铺，回到了复国军的营帐前。那时候他们的军队还围着上都，将士们一个个勾肩搭背，围了个篝火，一个个畅谈战事结束后的事情。有几个还谈起了自己将来要迎娶老婆的事情，引得一片大笑。其中一个士兵不怕死地问了他一句：“殿下，你成亲了么？”燕康愕然，摇了摇头。
却又有一个人粗鲁却毫不忌讳道：“这天下配得上殿下的，好歹也得是个公主才行！可惜这秦国早已被燕国那狗贼兼并，不然从人杰地灵的秦国找个能耐的公主倒是不错！”
“你疯了不成，秦国的女人可都是蛇蝎！你可别忘了，那秦国的国君可是在婚礼上和自己的王夫同归于尽了呢！”
那时候，燕康的眼前就浮现出贺礼那一双灵动的眼，乌溜溜地转，讨好地朝他笑，对他撒娇。他就在想，其实小礼就是秦国的公主呢……
再然后出现的画面，便是非常久远的了。他七岁的时候，村子里爆发了瘟疫，阿爹和阿娘全都死了，他抱着他们的尸首大哭，却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跟着死。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美艳的红衣女子，微微弯下腰，对他一笑：“小康，你愿意跟我走么？”也许，就是被那个笑容蛊惑了心神吧，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从此对那个红衣女子死心塌地。
她为他做饭，她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她带他走过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他悄悄地在心里想，也许这个世上，除了她没有人对他更好，他也应该回报她。于是，他学着做菜，学着劈柴，小小年纪扛起了所有的粗活，只为了帮她，让她活得更加轻松……
然而，当他看到那个红衣女子在他面前一点点变得透明，他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死了。
姑娘，我以为自己能陪你一辈子！
姑娘，再见了……
哦，对了，还有小礼……他会记得，他第一次从姑娘手里接过的那个小东西。我们是一样的啊……
小礼，你为什么一定要处处针对姑娘呢？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伤害姑娘的啊……
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地流失，却还能听到延熙河的河水湍流的声音。
姑娘，这里是延熙河……你的诞生地……我能死在这里，也是一种天意吧？
“哥哥……哥哥……你回来啊……”
这一日，红溪的心神格外不安。她原本是在院子里捣药的，可是闻到那浓郁的药汁的味道，却忽然觉得不详。她霍得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踱步，又回到了自己的琴案前。
可是，她刚拨动第一根琴弦，琴弦就“啪——”地断了一根，手指上鲜血直流。
她难得地不甘心，再次波动了第二根琴弦。“啪——”第二根琴弦再次断了。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她这才想起，原来她已经一整天没有看见贺礼。她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她。
四方客栈。在外面迎宾的店小二远远地见到一个红衣女子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的时候，立刻激动地冲回大堂：“掌柜的！掌柜的！”
“怎么回事？”
“那个不悔药铺长生不老的女人来了！”
“什么？唔，她怎么会到这里来？！”掌柜的很是慌乱，拍了拍衣角，手忙脚乱想要出来迎客——该不是来找茬的吧！天知道这些年他们为了吸引顾客说了那个女人多少坏话！
红溪一踏进客栈，就有一股凛冽的风灌了进来——虽然已经是秋天了，可是这风还真是冷啊……
“姑、姑娘……打尖还是住店？”掌柜的猛推了店小二一把，小二无奈，只好哆嗦着尽量正常地询问。
红溪开门见山：“我找人。”
“找人？”店小二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红溪道：“一个小姑娘，天天到这里来打听消息的小姑娘。”
“啊！是她！”
“她在哪？”
店小二茫然地摸了摸头：“她已经回去了啊。”
红溪的神色一冷：“今天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异常？好像是有一点，今天好像有点魂不守舍的，脸色差得很，出去的时候竟然连门槛都没有看见，差点摔跤，还是我扶了她一把呢……也难怪，她不是说自己的哥哥在大燕的复国军里面么？哎，真是可惜了……全军覆没呢……这小姑娘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办？”
红溪浑身一震：“你说什么？全军覆没？！”
“是啊，就在延熙河的北岸，全军覆没了啊……据说当时只剩下了五千人，一个个都是英勇善战，以一当十，坚决不投降，可是毕竟寡不敌众啊，燕国的军队五万，他们区区五千人根本就是螳臂当车，可惜了，这回大燕王朝的最后一丝血脉可真的是死绝了……”
延熙河的北岸，全军覆没了么？
所以，小康，你是提早走了一步么？
红溪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出的药铺，天好像是一下子黑暗了下来。所以那个喜欢穿青衣的少年，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么？
“姑娘，我愿意跟你走。”
“姑娘，以后这些事情，都交给我吧。我是个男孩子。”
“姑娘！再这样下去，我们不悔药铺会跨的！”
“姑娘，我一定会保护你和妹妹的！”
“姑娘，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怎样才能救你？！”
“可是姑娘，我并不想报仇！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我为什么叫做小康么？你说我娘曾经希望我一生安康是不……”
“姑娘，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我都会帮你的……”
她缓缓地在深夜的街道里走着，每一个脚步，都像是踏在心头。
这段日子，她在不悔药铺极不习惯，一回头以为能看见那个少年在自己的身后劈柴，每每看到贺礼那吃力劈柴的模样，会莫名其妙地失神——好像这药铺，少了个小康，就不是药铺的模样。
其实最开始，她将小康救下来，就是为了利用他不是么？
明知道他那单纯的性子就像是一张白纸，大燕的军队是他调动的，他在最后关头怎么可能会留在药铺袖手旁观？明知道这样是将他往死路上逼，她还是放任了他选择的自由。
大燕王朝的复国军最终会覆灭。这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小康也会死……其实也丝毫不意外。
可是为什么，真的发生的时候，她会感觉这样冷呢？明明只是初秋，却比寒冬腊月还要冷……
红溪回到自己的不悔药铺正门前，借着隔壁微弱的同仁堂的灯笼之光，她看清了自己门前的那块牌匾。她回到药铺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打理好，这个牌匾也是那个孩子亲手挂上去的吧？她几乎可以想象，他挂牌匾的时候一定是两眼充满了希冀，嘴角一定是上扬着的。
她“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姑娘，你回来了？”黑暗中，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让红溪一惊。
“小礼，你在药铺？”
“姑娘！”贺礼一头扑进了红溪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泪水肆流，“姑娘，姑娘，哥哥死了！哥哥他死了！”
这时候，红溪浑身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贺礼这孩子还从来没有和她这样亲密过！她有些僵硬地拍了拍贺礼的肩膀，算是她最大的安慰。“别怕，只要是人，总会死的。”
“小礼，等那一天来的时候，不仅是小康，我、万古，还有你都会死的。”她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小康只是比我们早走了一步而已。”
贺礼僵硬着头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红肿，脸颊上挂着泪痕，泪水还如同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下来：“那一天？哪一天？”
“等殷湛一统天下的那一天。所以，不要担心，黄泉路上，你还会遇见小康的。”
“那姑娘……你呢？”
“我么？”她垂下眼睑，有种悲凉的沧桑，贺礼似乎是第一次看见红溪这样温柔的神情，“我和万古自然会灰飞烟灭……所以，你再也不用担心我会和你抢小康了……”
“姑娘……”
红溪轻柔地抚了抚贺礼的脑袋，柔声低喃：“好好睡一觉吧。做了梦，你就能梦见小康也说不定呢……”
贺礼在她怀里沉沉地睡去。
红溪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站着的万古，一脸古怪加凝重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最近的万古似乎常常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她也懒得管。
万古手里缓缓地拿出了一只檀木盒子：“这是什么？”
红溪浅浅一笑，抱起怀里的人，往贺礼的屋内走去：“你不认识么？这是后悔药啊，你要不要尝尝？”
万古怒吼一声：“红溪，你当我是傻子么？！这是聚魂丹！整整两颗聚魂丹！”
“你这些日子天天捣鼓那些草药，我还以为你是在打发时间，现在才终于明白，原来你是在提炼聚魂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