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万里无云,玄武大道上人往人来。
龙门客栈里头,小二们忙着上菜,楼上视野极好的特等席里,坐着一名貌美无双的姑娘。
她穿着轻薄冷冽的黑丝衣衫,外罩一袭软绸披风,领口半敞,露出一抹白嫩的颈。梳整的发丝上,戴着金丝银丝绕盘成花冠,华贵美艳得让人震慑。
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龙门客栈老板娘——龙无双。
瞧她那娇贵的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几日之前,她曾男扮女装,混进边疆的牧场里,假扮临时工。
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非得是对美食的执念,深得匪夷所思,否则哪会舍下京城里的舒服日子不过,千里迢迢的跑去驼城“拐”人回来?
为了庆贺“拐”人成功,才一回到客栈,她就替丁儿筹齐了材料,催着那仍泪汪汪的小女人快快进厨房,替她做出一笼小笼包。
眼前,琉璃桌案上,就摆着刚蒸好的小笼包。
这小笼包做得小巧玲珑、皮饱馅嫩,龙无双举筷挟起一个,挪到冰瓷调羹上,张嘴咬了一口。
只一口,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怪了,做小笼包的人是原来的人,馅是原来的馅,料是原来的料,怕有些还比雷家牧场厨房里用的更上等,怎么这会儿吃起来却差了些?
她不信邪,又慢条斯理的皎了一口。
嗯,果然——似乎是较咸了些——
她蹙起柳眉,放下了小笼包,轻啜了一口滇红金芽,转身望着窗外的繁华街心,思量着是哪里出了岔错,竟让原本的美食走了味儿。
正在思忖着,明眸却扫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朝客栈晃了过来。
来得好!
她嘴角一勾,眸里闪烁着笑意。
呵呵,她一早就摆好了阵仗,在这儿候着,就是猜出雷贯天会去搬救兵。
“有说客到了,再去沏三亚茶来。”
“是。”
丫鬟福身,乖乖退下,热烫的茶汤才刚端上桌,那人也上了楼,迳自来到这一桌,拿着扇于拱手为礼,微微一笑。
“龙姑娘。”
“严师傅。”她也回以一笑,稍一摆手。“请坐。”
严耀玉落座,开口问候。
“近来可好?”
“还不错。”她恰然笑答,拢起袖子,亲自替他倒了杯茶。
他颔首道谢,睨着桌上那笼小笼包,微笑再问。
“小笼包好吃吗?”
她稍微顿了一顿,看着只被咬了两小口的小笼包,然后才开口。
“不错。”
“手艺学得可精?”
“江南泰石老人敦出来的爱徒,手艺怎会不精?”她逞强开口。
“是啊,手艺应该是精的,怕只怕不合你胃口。”严耀玉再笑,笑得十分温文,精明的双眼却故意多瞧了小笼包一眼,意有所指的说:“龙儿,强摘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强求呢?”
她有些不悦,却仍沉住气,扯出一抹淡笑。
“许久不见师傅上门,今日到我这儿,就是为了这件事?”
“丁儿是我家的人,习艺若是不精,非但坏了泰石老人的名声,只怕也会影响龙门客栈的声誉,这一来,龙儿岂不吃亏?”
哼,说客就是说客!说穿了,还不是来替雷贯天求情的,竟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她暗暗一哼,皮笑肉不笑的开口。
“连泰石老人都称赞丁儿青出于蓝,她做的小笼包必是天下第一,怎会坏了龙门客栈的声誉,我又怎么会吃亏呢?”
严耀玉不语,瞧着她,又温文的笑了一笑。
“只不过,丁儿已嫁作人妇——”
“我知道,她是嫁了雷贯天嘛!”她掩嘴呵呵一笑。“你放心,我已经劝丁儿休了他。那家伙既然想纳妾,就表示不缺她这么一个刘丁儿。”
严耀玉轻咳两声,似笑非笑的瞧着她。“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
不过什么?还有什么好不过的!
她挑起秀眉,等着严耀玉的下文,却久等不见他再开口。
蓦地,她心头一跳,这才察觉有些不对劲。
想这严耀玉精明狡猾,堪称京城第一奸商,年方二十就让娘请来当了她师傅,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他说话这般拖拖拉拉。再说,他是来替雷贯天说情的,雷贯天怎会不在场,该不是——
糟!中计了!
心念电转,她怒瞪严耀玉一眼,一拍桌子。
“你们——”
“调虎离山。”他微笑,坦白招了。
“是谁出的主意?”
“你说呢?”
她脸色一青,二话不说,撩起衣裙就飞身往后,翻下了楼宇,再几个纵落就奔进客栈后方。
该死!她一回到京城,就把丁儿推进客栈里,嘱咐下人把她藏在客栈最里头,没让她听见昨日那场喧闹,更没让她知道,雷贯天已经追进京城,为的就是要彻底隔开两人。
万万没想到,她一时疏忽,竟然就被坏了布局。
果然,她猜得没错!严耀玉在前头绊住她,而雷贯天就从后门进了园子,眼看就要闯进那间专作点心的厨室。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瞪,想也不想的喝道——
“慢着,给我站住!”
厨室里头,四个姊妹各占一桌,各自忙碌着。
“丁儿,雷家牧场里头,真的每个人都断手断脚吗?”甲儿梼着酒熬豆沙,好奇的问。
“没有,只有一部分的人。”
“那他们的手脚,是被雷将军吃掉的吗?”乙儿捏着金腿小棕,也探过头来。
“不是,他不吃人的,那是误会。”
“误会?”甲乙丙异口同声,全停了动作,万分惊异的看着小妹。“他不吃人?真的吗?”
“嗯,他喜欢吃我作的小笼包——”丁儿幽幽的点点头,一想到雷贯天,她的心口就莫名疼了起来。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了,吃饱了吗?洗澡了吗——
他——纳妾了吗?
想起那漂亮有钱的姑娘,她双眼一红,忍不住就掉下泪来。咸咸的泪,一滴一滴都落进面前那一大碗刚拌好的馅料里。
“啊,你怎么又哭啦?”甲儿吓了一跳,连忙掏出手绢,替小妹擦去两颊的泪。
“是啊,丁儿,你别哭啊,好不容易逃出虎口,该要放鞭炮庆祝才是啊!”乙儿接着说。
“对啊对啊,瞧你哭得眼都肿了,再哭下去,连脸都要肿啦!”丙儿搂着妹妹的肩,安慰的轻拍。
她却止不住泪,仍是泪如泉涌,抽抽噎噎的摇头。
“呜呜……你们不晓得啦……”
“晓得啥啊?”甲儿不解****。
“我——我——”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了半天还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倒是说清楚啊!”乙儿追问着,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娇喝。
“慢着,给我站住!”
四个姊妹同时一愣,丙儿好奇的开了门,朝外头探看,其余的姊妹们也挤到了门边,想瞧瞧外头是发生什么事。
只见偌大的园子里,一个魁梧大汉手提大刀,正气势汹汹的朝这间点心厨室走来。
啊,是雷贯天!
甲乙丙丁见状,全都惊得倒抽一口气。
丁儿的反应却和姊姊们不同,其余三个一见雷贯天,吓得集体倒退三步,全贴到墙壁上去了。唯独她不退反进,一瞧见那张熟悉的脸,就急着要飞扑进他怀里,一双腿儿老早奔了出去。
只是,她才跑了两、三步,就听右方传来龙姑娘的叱喝。
“通通给我站住,不准动!”
那娇贵傲然的口吻,让丫鬟出身的丁儿,当真习惯性的停步,定在原处不敢再上一则。
雷贯天见状,火气又冒了起来。
“过来!”
小脑袋转了回来,无限期待的望着他,不禁又朝前踏了—步。
右方却又传来龙无双的娇喝。
“丁儿,别过去!”她急着要留下点心厨子,神色有些恼了。“他要你过去,你就真过去啊?你忘了吗,他可是要纳妾了啊!”
那两个字,像是锐利的钉子,重重敲进她心口。小脸上惊喜交集的期望消失,取而代之是哀怨,她眼眶一红,嘴儿一扁,泪又落了一串下来。
“哭什么!”见她眼红红、泪涟涟的,雷贯天心下一紧,又怒又气,伸出手命令道:“过来!”
龙无双还有话说。
“看,他又凶你了!这种男人有什么好,别怕他,姑娘我给你靠,你尽管——”她话才说到一半,旁里一道气劲弹来,点了她的穴,顿时教她没了声息,也无法动弹,一只手就这样伸在半空,樱桃小嘴也只能这样半张着。
可恶,哪一个王八蛋这么大胆,竟然敢点她的穴?
一支眼熟的扇柄,慢条斯理的从旁边探来,压回她伸在半空的手。
“龙儿,人家夫妻吵架,你瞎搅什么?来,乖,把嘴闭上,别吃着了苍蝇。”严耀玉轻言浅笑,用扇柄点了下她的下巴,就让她闭上了嘴。
龙无双气得七窍生烟,却因穴道被制住,压根儿吭不得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雷贯天朝丁儿走去。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见他火冒三丈的步步进逼,丁儿吓得连连后退,结结巴巴的问。
“做什么?”他半眯着眼,怒气冲冲的开口。“当然是带你回家!”
她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被逼到了门边。瞧他愈走愈近,她心里发急,小脑袋摇得像博浪鼓。
“我……我不回去——”
“什么?”他一瞪眼,停下脚步,握紧了大刀。
“我……我我……”她咬着下唇,看着他那张铁青的脸,脑海里闪过那美丽有钱的姑娘,心底抽紧发疼,想也下想的就脱口而出。“我要休夫!”
此话一出,可是语惊四座,所有人倒抽口气,都惊骇的瞪着她。
“你说什么?”雷贯天惊天一吼,登时惊得鸟飞虫走,三颗贴在墙壁上的小肉包,更是吓得匍匐趴倒,一个跟一个的爬开,躲到安全地带去了。
丁儿也被吼得心惊肉跳,本能的转头,去看那个一路上拍胸口保证,愿意替她主持公道,休掉丈夫的龙无双,却见龙无双动也不动,像尊石像似的杵在那儿。
虽说靠山没了,但是她心里的怨痛还在,她眼眶含泪,觑着眼前凶恶的男人,把心一横,仍是握紧了拳头,把话重说了一次:
“我要休夫。”
这女人这次竟然连结巴都不结巴了!
“你再说一遍!”雷贯天气红了脸,臂上青筋爆起,气劲一发,脚下石阶登时碎裂。
“我……我要……”丁儿吓得不知所措,下一瞬间,她突然就哭了出来,眼泪哗啦啦泉涌而出。“呜呜,你又对人家吼!你坏、你坏!就是会吼我——”
“我吼你?你敢说要休夫,我就不能吼你?”雷贯天将大刀往地上一插,愤怒的伸出手,把那张粉嫩的脸儿像揉面团似的揉搓,气怒的咆哮着。“想休了我?你作梦!”
丁儿一时也恼了,忘了害怕,哭着气喊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要纳妾!你要去纳妾,那就去啊,我成全你啊!”
“我有说过我要纳妾吗?”
他气得继续捏她的脸。
“怎么没有?我明明就听到了,那个富商在客栈里,说要把女儿给你当妾!”
“你有听到我答应吗?”他抵着她怒吼。
被捏开的小脸,蓦地一呆。
呃——这个——那个——好像——的确是没听到他答应的样子——
在阳关客栈的厢房外头,她只是听见,那富商开口提议,要雷贯天纳妾,然后她就被小龙——不,是被龙无双——拉走了——
瞧她词穷,雷贯天独眼炯亮,火大的继续逼问。
“有吗?你有听到我答应吗?”
“呜……呜呜……”
丁儿啜泣着,有些心虚的低下头,摇了摇脑袋瓜子,跟着却又想起那美丽姑娘的丫鬟说的话,忙抬起头辩道——
“可是、可是,那丫鬟明明就说,她家小姐要嫁进牧场来了啊!”
雷贯天给的答案,格外简洁有力。
“你听她在放屁!”
他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捏着她的脸开口就骂:“我******娶你一个,就快把我搞死了,怎么可能再娶第二个?”娶个老婆,可远比打仗还累人。他能铲平为数众多的叛军,却摆不平一个小女人。
“但是、但是,她很有钱啊!”她哀怨垂泪的说。
“有钱我就要娶她吗?那我娶老婆做啥?娶钱就好啦!”他瞪着独眼,愈吼愈大声。
丁儿闻言,红唇一扁,又哭了出来。
“呜呜,我知道了,你不想娶老婆啦,反正、反正,我也只是爹爹得罪你之后的赔偿啦——哇啊——”
“谁说你只是赔偿的?”
他简直气得快要吐血而亡了。
“你啊,就是你啊——”她边哭边说,一副小可怜的模样,小串头还在他胸膛上咚咚咚的猛锤。
“妈的,你这笨女人!”
雷贯天瞪着她,有那么一瞬问,他真不知道该要掐死她,还是一刀砍死自己会比较痛快些。
但是,看她哭得这么凄惨,他心下不由得一紧,只能松开捏住她圆脸的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又气又恼的低语。
“别哭了。”
她呜咽不停,趴在他胸前,哭得双眼红肿。
“呜呜呜……明明就是你自己说的——呜呜呜……说爹爹吃了你的包子,所以要赔你一个女儿的——”她又槌了他两拳,宣泄心中的难过。“反正、反正,我只是你随便挑捡来的,当然随便就可以替换——”
想当初,雷贯天就是在她们四姊妹里,随手抓了一个来作赔偿的!
她一直觉得,自个儿是他随手挑中的。所以,她不认为,她在他的心里是特别的;她更不认为,她是他心中那个最特殊而无法取代的人——
原本爆怒如火山的男人,突然间灭了火。他抱着怀里的小女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大掌揉着她的小脑袋。
“说你爹爹得罪我,那只是借口。”他沉声说道,捧起那张泪汪汪的脸。“我要挑的就是你。只有你。”
“啊?”
幽亮的独眼,笔直的看进她的眼里。他知道,要是再不把一切说清楚,这个小女人就不会乖乖的跟他回去。
“丁儿,你找到了我。”他用拇指描绘着她的唇,徐声低语。“记得吗?我是你找到的,你一个人找到的,所以我是你的。”
“什么?”
她被他的手指弄得有些昏头,却还是努力保持清醒。
“你还没想起来吗?十三年前,在山上破庙。”他提醒她。
十三年前?破庙?
她愣了一愣,一时忘了哭泣,歪着小脑袋,很努力的回想。
“你在破庙里救了一个人,一个失了左眼的人。”他抿着唇再说,原以为她会自己想起的,谁知这小女人这般迟钝。
这十三年来,他一直未曾忘记过这软甜粉嫩的小女人,而她却老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丁儿眨了眨眼,脑中迷迷糊糊,像是在回忆一个好久好久之前的梦。破碎的景象,一幕幕浮现眼前,她好像记得白兔、破庙、染血的鬼——
“啊!”她恍然大悟,张大了小嘴,抬头看着他,搜寻着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好半晌才迟疑的问:“那个鬼哥哥?”
“对。”他叹了口气。
“可——可是,他很年轻啊——”
额上青筋又再冒起,他瞪着那张疑惑的小脸,气急败坏的再吼。“我又不是神仙,过了十三年了,我也是会老的!”
“你——你又吼我——”她扁着嘴,又是泪光闪闪。
呜呜,爹爹说得对,她早该戒掉坏习惯,不应该随便心软,瞧见有小动物受伤,就爱管闲事的插手——
呃,不对!
她偷偷瞄了那铁青的怒容一眼。
瞧他这狰狞武猛的样子,哪里是什么小动物,根本就是猛兽!亏得小时候胆子大——不,该说是,小时候笨得不知道害怕,才会有胆子接近他——
见她又要哭,雷贯天只能敛了火气,重新将她拥入怀中。
“丁儿,你十三年前就说了,我是你的,所以,我才会回来找你。”他看着她泪光闪烁的大眼,伸手拭去她眼角滑下的泪。“不是我挑了你,而是你在十三年前就挑了我。”
他极有耐心的等了又等,等到她长大成人、等到她从江南学艺回来,这才设下陷阱,设计了刘广,找到借口登门抢亲。
那天,他踏进严府,见着四个一模一样的小女人,凭藉着烙在心中十三年的记忆,靠着她白嫩耳垂上的那点朱砂痣,他认出了她。
雷贯天说出口的一切,让她震撼得有些呆了。
“所以,你、你、你一开始要的就是、就是、就是——”她又开始结巴了,怯懦得不敢求证。
有可能吗?她对他来说,真的有这么特别吗?
有可能吗?她对他来说,真的是那个最特殊而无法取代的人吗?
所以,他苦等了她十三年。所以,他不要她的姊姊们、不要其他的女人,只要——只要——
丁儿轻颤着,注视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缓缓低下头来,用带着刀茧的宽厚大掌,捧着她的圆脸,说出那些她企盼得心儿发疼的话。
“是的,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不要。”雷贯天坚定而笔直的望进她的眼里,霸道的宣布。“我只要你。”
揪在她心头的某个死结,因为他的话语,瞬间松解了。她的眼睛又浮现水雾,止不住的眼泪又落下来,只是这次不再是因为恐惧、不再是因为哀伤,而是因为无尽的欣喜。
“真的吗?”她小声求证,眨巴着大眼,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下来。
雷贯天贴着她的唇,给了她答案。
“真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有着穿透她灵魂的力量。她心中清楚,他一诺千金,是个绝不可能说谎的男人。只要他说出口的一切,就是事实。
原来,她在他的心里真的是特别的。
原来,她真的是他心中那个最特殊而无法取代的人。
丁儿发出一声抽噎,泪流满面的扑进丈夫的怀中,小脸紧贴着他的胸膛,重温他的心跳与体温。软嫩的手,圈在他的肩上,紧密得像是这一生再也不愿意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