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局长停顿了一下，心想，湛分局长大概是有难言之苦，来点苦味的，压抑心头之苦，老夫我苦乐知苦，笑笑说：“好吧，就上苦丁茶。”
不一会儿，服务员将一壶沏好的苦丁茶端了上来，给二位倒上两杯。又将一小盒苦丁茶叶放在茶几上，把一个电热壶插上电，微笑着说：“二位请慢慢品茶，需要服务就请按一下茶几上电铃开关。不需打搅的话，就请自己加水。这里就是电热壶自动加水机，谢谢。”
服务员走了，顺手关上了门。还是黎老局长首先说话：“湛分局长，今天我不请你喝酒，特请你喝茶，意在君子之交淡如水。老夫虽然没有和湛分局长在一个单位共事，可对湛分局长的为官为人之道还是久有所闻。今天老夫请你喝茶有两个意思，一是对前几天的猛酒醉意表示深深的歉意，二是老夫最后一次替二十五局的弟兄们向你求个绝情。来来来，请喝茶，咱们边喝边聊。”
“苦茶我喝，好，苦得过瘾。不过，再说歉意的话，应该是我深表歉意，是我没把问题处理好。说句心里话，我的本意是想冷处理，把钱退还给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想到把事情搞复杂了，真不好意思。”
“你不用自责，我也知道热处理不是你的本意。但事到如今，谁也别说了，我理解你。”
“老局长啊，您老早理解我就好了，我不用醉伤身体，您也用不着如此破费，在这个问题上您老是有错的呀。”
“老夫我也是条硬汉子，平时最看不惯那种见利妄为的行为。可是我也是没办法啊，被逼无路，只好厚着老脸去祈求啦。我二十五局两年没要到工程干，弟兄们都骂我死心眼，没想到活心眼比死心眼更麻烦。我知道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我这个局长是不可能再干下去了。在我败退之前，我想求你湛分局长一件事。无论我老黎是什么样的下场，千般罪责全由我一个人承担，与任何人都没关系。但是你必须要帮我一个忙，答应我把双龙立交桥工程交给二十五局的弟兄们去干，我老黎给你磕头了。”黎老局长还真的磕了三个响头。
“老局长，您这是为哪般哟，快别这样。我湛昶轻办事向来讲的是情理法，能办到的事，不说二话。”
“好，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心里话，这次行贿之事是我黎湘军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决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黎湘军还未说完，眼泪潸潸地往下淌。
湛分局长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想黎局长说的是真心话，也理解黎局长此时的心情。可是他能为黎局长做点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做，惟一能做的就只能说几句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安慰话。湛分局长安慰来安慰去，黎老局长道理都懂，也想得开，惟独放心不下他的部下，那些等米下锅的弟兄们。黎老局长最后动情地说：“湛分局长，说一千道一万，该说的我都说了，最后我只有一句话，请你关照一下二十五局的弟兄们，拜托了，拜托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又喝了两杯茶，握手告别茶馆，各自回家去了。
黎局长回到家中，始终不能入睡。他自己心里明白，不是喝了茶的兴奋，让他不能进入梦乡，而是心事、往事涌上心头，开始了他翻江倒海似的回忆……
抗美援朝战争时期，我黎湘军年仅15岁就参军当了铁道兵，集训一个月后就随铁道兵五师开赴朝鲜战场。志愿军打到哪，我们铁道兵就把铁路修到哪。鸭绿江到朝鲜平壤这一段铁路是我们铁道兵五师重点保护目标。美国佬的飞机不断狂轰滥炸，我们不停地抢修，被称为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一天，师长命令我连，在20分钟内，抢通通往上甘岭的迎春桥一段被敌机炸坏的铁路，保证开往前线的军车安全通过。敌机在头上轰轰的炸，地上弹片狂吼乱飞。我和战友们全然不顾，心中只有铁路了。仅用了15分钟就抢通了，军车准时开过来了。可是就在军车离迎春桥还不到1000米的时候，刚抢修好的铁路又被敌机炸断了。这时向军车发出停车信号显然来不及了，军车800米、500米、200米地压过来了，大家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上。眼看一场重大翻车事故就要发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是我急中生智，冒着生命危险冲上去将炸断了的钢轨扳正，用2根铁撬棍从钢轨上的固定镙丝孔中穿过去，双手用力顶紧扳住，军车一米一米的缓缓通过，准时赶到前线目的地。志愿军兵力、弹药得到及时补充，赢得了上甘岭那场恶战的胜利，上级给我记了一等功。电影《打击侵略者》中抢修铁路，那个用撬棍扳正钢轨，让军车安全通过的镜头，就是以我的原型故事拍摄的。
六十年代后期，作为支左干部的黎湘军来到一个县级市担任革委会主任（市长）。当时粮油肉都需要发票定量购买，机关干部走后门多吃多占成风。为了整治不正之风，改变那个地方的不良风气，黎湘军带头亲自抓。上任第二天，他就来到一个肉店，排队买肉要交肉票。一个机关干部，不排队，伸出五指，营业员就割出五斤最好的肉递出来。黎湘军也上去伸出五指，那营业员不但不卖给他猪肉，还破口大骂：“就你这干猴样，也想到老娘这儿来开后门？没门！”
黎湘军说话了：“前面那个没票伸出五指就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他是政府机关的干部，你是什么东西。就你这干猴熊样也能跟人家机关大干部去比？玩你的泥巴去吧。”
“你叫什么名字？去把你们经理叫来！”
“姑奶奶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五仙姑是也，比赵树理《小二黑》里的三仙姑还多两仙呢。要找我们经理吗？他就在楼上。不过，就你这熊样，也配找我们经理？只怕他看到你就恶心呕吐，你还是滚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今天我非找你们经理不可，我倒要看看你这五仙姑到底有多神。”
五仙姑一看，来头不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样闹下去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如果他要真找经理，还真的下不了台。五仙姑软下来说好话：“这位大哥你也别生气，刚才我是开玩笑的，那位干部我认得，他手上确实没肉票，可他父亲死了，我照顾他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谁知道那位干部不识相，提着五斤肉挤上前，耀武扬威地说：“怎么，老子吃肉你眼红吗？”
“你父亲真的去世了？”
“嗯，死了，死二十多年了。”
五仙姑把那位干部拉到一边小声说：“胡科长，我说你父亲死了，你就顺台阶下不就得了。你跟一个想买肉的较什么劲。”
“你怕什么？我堂堂市政府行政科长，还怕他一个买肉的不成，我倒要看看他是哪路神仙。”
“噢，原来你就是市政府胡科长啊，你可真是个胡作非为的科长啊。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好，你先回市政府，听后处理。”
黎湘军正说着，肉店经理出来了，一看是新来的市革委会主任，上前握着黎湘军的手说：“哎呀，不知主任驾到，有失远迎啊。”
“听说你们肉店是个盛行开后门的地方，我来看看，果然不假。今天这位自称是五仙姑的营业员就交给你处理吧。今后谁还敢在我管辖的地盘上，再行不正之风，我就撤他的职。”黎湘军说完就回市政府了。胡科长被撤了职，通报全市。肉店五仙姑受了处分，改卖小菜。从此，那个市区再也没有人敢走后门了，黎湘军真的改变了那个地区的风气。
七十年代，五师又开赴西南三线铁路建设工地。该线铁路建设工地103米的最高铁路桥就是五师的弟兄们修建的，是我防止了一次质量事故，也荣立了一等功。
八十年代中期，兵改工，我这个铁道兵师长改成了局长。是我带领二十五局的弟兄们战京九，上青藏，无不立下汗马功劳，是响当当的劳模。没想到在经济杠杆年代，我黎湘军却陷入了绝境，越想越想不通。
特别是这次行贿案件，他无法向二十五局的弟兄们交代。这两年没工程干，弟兄们工资都发不出，他却用100万去贿赂于人。这100万还是他向中南银行贷款的，如果双龙立交桥工程不给他二十五局干，如何还得起那100万的贷款？纪委、法院追查下来，他这张老脸如何面对二十五局的两万弟兄？他越想越害怕，他无法再想下去了。他认为惟独只有一死才能向二十五局的弟兄们谢罪，只有一死才能一了百了。可是死是多么的可怕，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赖活着他将面临巨大的难以忍受的心灵上的折磨，乃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他想起当年楚汉争霸天下，楚王项羽在四面楚歌的绝望声中，完全有过江东的活命机会，但他无脸过江东，自刎而亡。自古天下英雄不怕死，我黎湘军为什么要变狗熊呢？我黎湘军不敢自比英雄项羽壮烈魂，但也决不苟且偷生，何惧死乎？说不定18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如果真有来世成为好汉的话，他将吸取这辈子最惨痛的教训，至死不做软骨头遗憾终生。
黎老局长想到这儿，什么都不想了，惟一能想的就是死。他想悄悄的去，不惊动任何人。夜深了，他一个人轻轻地出了门。他想，死也有死法，不能死在家里，死在家里家人不理解，因为是他营造了这个温馨的家。更不能暴尸荒野，暴尸荒野大地对他不理解，因为他一生把多少荒野山丘变成了阳光大道。他要死在办公室，让二十五局的弟兄们知道，是他黎湘军局长无能，没能把他们带出困境，惟有一死谢罪。黎湘军轻步走进办公楼，打开办公室，点亮了电灯，一屁股坐在那把坐了多年的转椅上。轻轻地左三圈转过去，又右三圈转回来，又摇了摇，站起来，仔细端祥了好一阵。他不知该对这把转椅说什么好，只有几滴老泪掉在转椅上，大概黎老局长要说的都包含在那滴滴眼泪中。他转过身，低下身子，从老板桌斗柜里取出铁道兵时盼黄背包带，左脚踏上转椅，右脚跨上老板桌，伸手将黄背包带穿过房顶部电风扇挂钩，又扯了扯，试一试是否挂牢。然后走下老板桌，把转椅移动到电扇挂钩下，蹬上转椅，伸手接过黄背包带，打了一个结，拉过来套在脖子上，用力猛一蹬踢转椅，转椅被踢翻在地，黎老局长被悬挂在空中……
第二天上班，秘书袁少怀打开黎局长的办公室送文件进去，吓得尖叫了一声，忙丢下文件夹，大喊来人呐。机关里听到喊声都纷纷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黎老局长放下来，但为时已晚，黎老局长早就命归黄泉了。
黎老局长一死，社会上流传着许多传闻。说黎局长的死是为了保上面的大人物；又说黎局长的死是被人逼死的；还有的说是黎局长不仅仅是那100万的问题，有多少？大到把他自己都吓死了……
中南铁路分局湛昶轻分局长听到黎老局长去世的消息，特意赶到二十五局机关，向黎老局长告别。他没想到黎老局长会想不开寻短见。但无论怎么说，黎老局长的死与他湛分局长有点关系。如果他冷处理得当，也许黎老局长不会死。湛分局长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有点对不起老局长。当初与他在中南茶楼喝茶时，黎老局长多次提到“最后一次，求个绝情，再没有第二次了”等话题，只当他在说丧气话，并没有往心里去。如果那天引起重视，提醒黎老局长的家人、部下注意他的行踪，也许不会这么快就发生如此悲剧，甚至可以避免悲剧。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黎老局长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可是老局长临行前拜托他的事，他没有忘记。他要找市长奉宪光商量，把双龙立交桥的建设工程交给二十五局施工。市长奉宪光回答得很干脆：“具体工作上的事你做主就是了，我只要结果，不要过程。”
湛分局长在市长奉宪光那里讨回令箭，心里有底了。他便找到副分局长兼总工程师陶再生商量：“陶总，关于双龙立交桥建设的施工单位确定问题，我想召开会议，议标确定。在开会之前我们统一一下意见，我想提议让中铁二十五局去干，你看怎么样？”
“分局长，恕我直言。你的想法是好的，但你想过没有，黎老局长虽然以他个人的死，承担了一切责任，但他毕竟是冲着双龙桥工程而犯的事。不能够因为他死了事情就没了，这件事毕竟还是藏在人们心里啊，你把这项工程交给他们干，人家会怎样看待你和我呀？人们又将怎样议论我们呢？不交给二十五局去干，人们一时找不到话把，如果交给他们去干，岂不是留个话把让人去嚼舌头吗？我认为不妥，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你讲的也有一定道理，不过事情已摆在那里，你不让人去说是不可能的，说什么那是他们的事。相反的说，你不把工程交给二十五局去干，就能够堵住人们的嘴吗？如果真能够堵住的话，我倒要举双手赞成你的意见。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不能因为怕别人怎么说，就什么都不能干，那世界不早就叫嘴巴说灭亡了？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怎么说，关键是看自己怎么走！”
陶再生听湛分局长说得这么有理，说得这么强硬，也不好硬顶。因为他的目光是朝前看，盯住大目标，不能因为小事情影响大目标。现在还不是与他湛分局长正面抗衡的时候，该让的还是要让，能忍真英雄，肯让大丈夫。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他陶再生来讲说不定还是好事。于是陶再生笑了笑说：“嗯，这么说就有道理。其实二十五局是很有实力的，在中南市可是舍我其谁的地位。只是中南市土地庙太小，没有大工程干，把他们放在中南市也算是屈才了。好吧，我赞成你的意见，把中南市第一座立交桥交给中铁二十五局施工。我这就通知有关人员，召开双龙立交桥议标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