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怎么呀。”他见到赵淑君表面很平静,但内心风起云涌。他极力克制自己。
回到家,他有时也走神。甚至正在和张琪做爱,也能忽然间停下动作陷入沉思。张琪于是也说他“你咋像丢了魂似的”,他忽然觉得张琪有点惹人烦。
赵淑君的爱人梁晨出差去了。陈钟真想找个机会去和赵淑君幽会。但他明白如果去了,事情可能会弄得无法收拾,于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这样他心里时常装着忐忑,也就没有安宁了。
这天,陈钟他们单位的几位处长都到主管他们的上级机关去开会。会后,那位高主任把陈钟单独留下,和他谈话。
“老陈啊,早就想和你叙一叙,一直没个机会,啊。”
这位高深莫测的上司这样开口,陈钟觉得摸不着头脑。
“老陈啊,提拔了汪丽群众有什么反映啊?或者说,你有什么看法?谈一谈吧。随便谈一谈。啊。”
陈钟觉得没有什么好谈的。他便不开口。
“说呀,老陈。”
“没听到什么,我也没什么意见。”
高主任脸上有些晴转多云。
“老陈啊,培养选拔年轻干部,尽快把他们放到重要的岗位上来,这是中央的方针。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们都要在政治上和党中央保持一致。是吧?”
陈钟皱了皱眉头。他知道现今的领导干部中有一些人,搞不正之风,做败坏党的声誉的事,总还要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遮羞或者壮胆。他很鄙视这些人。
“你也是一位大有前途的同志,要眼光远大一些。升官呀,发财呀,这不是一个共产党人应该想的。过分的追求这些东西就不对了,也显得目光短浅。你说对不对呀,老陈?”
这位上司的话里有明显的批评,陈钟听得出来。陈钟不由恼从心起。我做错什么了?我自己伸手要官要权了吗?真是莫名其妙!准是那个汪丽又恶人先告状,真是岂有此理!
但他无法发作。跟上级有时是无法讲道理的,职务高一级就是理!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俗语十分贴切。陈钟在官场上混,也不是一点没长进。
但陈钟无比恼火。
陈钟的恼怒无处发泄。憋得有点受不了,他决定给上级写一封反映信,状告那位高主任。一动笔,他才发现自己掌握的材料并不多,状告得没有多大劲儿。现在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说不对也对,说对也对。有理的讲不清,没理的常有理。况且,男女关系早已经不能作为反映信的内容了。现在都什么年月了!他写完信撕了,撕完了又觉得不甘心,再写。再写完凭着一气之勇,就投寄出去了。投寄完了以后,又十分后悔,他知道,有许多反映信最后都转给了被告的人,而挨整的却往往是告状者。又一想,信是匿名的,转回来也不能证明就是我写的,怕什么?再一转念,又想到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古训,觉得还是危险大大的!又后悔,但已经是覆水难收了,就只剩下了懊恼。
告状信的事,给陈钟副处长平白地增添了烦恼。他在事后一直责怪自己:干什么呢?吃了迷魂汤了?还处长呢,太没道行了,太没城府了!
这天回到家,陈钟仍然一脸恼怒。雯雯本来还想撒撒娇,发发小脾气,但一看爸爸的脸色,只好算了。张琪也看出陈钟脸色不对。最近陈钟回到家老拉着个脸,她心里也憋气,但为了家庭和睦,她还是尽量忍着。
陈钟拉着脸吃完饭,就急匆匆地出去了。他心里有个小秘密。但他不知道他这一出去给小雯雯和她妈闹纠纷埋下了伏笔,他更不知道雯雯和张琪的纠纷是一个更大的悲剧的伏笔。
陈钟从家里出来,径直去找赵淑君。
他的烦恼无法在家里排解。他心里的委屈和懊恼也不想跟张琪诉说。于是,他想到了要去找赵淑君。
“我真想去杀人放火。我简直要爆炸了。”陈钟对赵淑君说。
赵淑君爱人出差还没有回来,家里仍然只有她一个人。
陈钟一进来就瘫坐在沙发上,长嘘短叹。赵淑君泡好一杯咖啡,然后端坐在陈钟对面,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她心里很欣慰,自己面前呈现的是一个完全真实的男人。
“淑君,我完了。我特别特别渴望你,就现在。”陈钟的眼光越过赵淑君的头顶,凝视着对面的墙壁,话说得有气无力。
赵淑君无言,她依旧含情脉脉。
“我现在才知道,男人是多么脆弱,我自己是多么脆弱。”陈钟依旧是有气无力的语调。他朝赵淑君招招手。
赵淑君温顺地依偎在了陈钟身边。
“怎么了,告诉我。”
“其实,也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陈钟伸出左手从腰间轻搂着赵淑君,“我这会儿其实什么也没想,心里总像堵着一团棉花。见了你好多了。”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男子汉顶天立地,你的年龄,你的阅历,都是让人羡慕的。你应该觉得自己是一座山,一条河,一片海,有什么力量能撼动你?能改变你?都不能。像我这样的弱女子,对你只有仰慕的份儿。伟岸、坚强、宽阔、博大,才是男人。你是真正的男人,你懂不懂?”赵淑君近乎是在陈钟的怀抱里。赵淑君也有几分陶醉。赵淑君面对着自己仰慕的男人呢喃歌唱,歌唱一首给男人的赞美诗,这赞美诗首先陶醉了她自己。
“谢谢你。”陈钟的语调也轻得近乎呢喃。他微闭了眼睛,轻轻地把赵淑君搂到怀里。赵淑君这时也成了风中弱柳,她也闭上眼迎接来自陈钟的吻。
一个长达几世纪的吻。
事情本来还会顺理成章地向前发展。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紧接着就是钥匙插进锁孔里拧动的声音。
是出差的梁晨不打招呼提前回来了。
尽管赵淑君还比较坦然比较自如,尽管梁晨也没有多少要和陈钟过不去的意思,但陈钟自己确实尴尬极了,狼狈极了。
他近乎是逃窜那样的从赵淑君家脱身出来,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情又变得十分糟糕,糟糕透了。
陈钟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他的宝贝女儿雯雯正在和她妈妈顶嘴。
“凭什么碗就要我洗?小孩子身上为什么就不能带钱?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服从你?大人为什么就总是有理?”雯雯一句接一句地抢白张琪。张琪气得脸色苍白,一点办法也没有。
陈钟进了门,雯雯也根本不看他的脸色,照样和妈妈吵。
陈钟在家里,一般情况下,对雯雯还是有点威慑作用的。但今天,母女俩已经吵得进入状态了,雯雯就有些失控,就有些不管不顾了。
“大人做什么都可以,小孩子做什么都不对,还讲不讲道理?”雯雯说。
陈钟并不想弄明白雯雯为什么和张琪吵架。他看着已经长得和张琪差不多高的雯雯,觉得自己要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讲道理的家伙。他本来就心绪极糟。
“你先闭嘴!”
“人家还算不算是一个人?为什么让我闭嘴?大人就都有理?”
雯雯好像也有点豁出来了,并不想给这位处长爸爸让步。
“孩子对父母应当有起码的尊敬,必要的时候还要服从!服从!你懂不懂?”
陈钟实际上已经接替了妻子张琪,和自己已经十二岁了的亲生女儿平等地吵架。
“你说过,家里也要民主,也要平等。你也说话不算数!说话不算数!”雯雯毫不示弱。
“我就不算数,我还要宰了你!”陈钟很快就失去了控制了,他有些声嘶力竭。
“大人就能不讲道理,大人就能以势压人!呜呜呜……”雯雯委屈得不行,她放大了哭声表示反抗。
“滚出去!”陈钟觉得他对这孩子不讲道理的哭闹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自己的高声叫喊也进一步激怒了他自己。
“滚出去!”
“呜呜呜,呜呜呜……”
“你再哭我就去死!”陈钟已经喊得嗓子都嘶哑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导火索已经引燃了。
“呜呜呜,呜呜呜……”雯雯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哭的声音越发大了。
张琪又气又急,但又无奈。她怨恨雯雯这孩子不听话,也觉得陈钟有些过分,但她对事情的危险性也估计不足。
她事后很后悔没有及时采取点防范措施。
“我让你哭!我死了!”这两句话是陈钟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他一脚踢倒雯雯,一纵身就从窗户跳出去了,就好像一只鸟那样飞向天空。
他们家住的是六楼。
陈钟陈副处长一念之差,就把自己变成了水泥地上的一块大肉饼。
一块惨不忍睹的大肉饼。
陈钟的死也引起人们的纷纷议论,就像许多非正常死亡的人一样。
有说他好的,也有说他不好的。
好在这些说法陈钟自己都已经听不见了。
一九九六年·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