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凌晨时分。
香港半山区，布满了贵族住宅别墅群落。
周围一片黑沉。树丛里只有东西对角的两座大宅，朝南窗口仍透出柔和的灯光。
东边是孔家，西边是杜家。
孔家电话铃响。
杜家电话铃响。
双方都邀请对方参与本公司总裁的任命，而双方都婉言推辞了。
孔家大宅。
孔希伦进门，吃了一惊。爷爷孔泰荣在书房里候门，还有父亲孔家元坐在爷爷身旁。我的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轻着脚走到爷爷跟前。爷爷老了，很少过问公司的事，更不要说她的事了。
“希伦，你刚才上了英军基地，又出了海，不累吗？”老人家微合着眼，缓慢地说。
“爷爷，你都知道了！”她吃了一惊。
“杜家的事情嘛！知道你同杜尼斯出去，儿子又接了老子的位，就这么一同事了。”
她惊讶，坐立不安。她从没在爷爷面前这样惶恐过。不过，她又觉得好玩，大抵这孔、杜两家的瓜葛烦着呢！
“我同杜尼斯在一起。”
“英国小子怎个样？”老人家问。
“人还好！”
“你想当杜家媳妇吗？”爷爷仿佛洞悉一切。
她摇了摇头。
“爷爷相信你有眼力。小心点，人是会变的。”老人家说完就闭上眼睛，默然。
书房里很寂静。父亲一声不吭坐着。
爷爷停了好一会儿，歇过气来，问：“家元，你给希伦谈过了”
“谈过了！”孔家元回答。
老人家睁开眼朝孙女儿说：“由你接顺泰集团公司总裁的位。”
她点了点头。“爷爷你看呢？”她没想到，前天爸爸才说了句话，今晚爷爷就来真格的了。
“你行，要做就去做。”爷爷开心地笑了笑，“希伦乃丁男也。”霎时，老人家语调变得苍凉嘶哑了。
这该是孔泰荣最伤心的事，也可说是孔门不幸。孔氏祖居广东石马村，土改那年被挖了祖坟，暴晒经年，无人敢收拾。后来孔家元求子，有相士日：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合之曰相好。武帝造银，天用龙，地用马，马驰于地上。滕公薨，送葬至东门外，驷马不行。踣地悲呜。跑蹄下地。得石室。成石马。三千年。见白日。后谓之马冢。冢乃石马之根。今挖了冢。断根也。此绝丁之孽。之后，孔家元连生三女。他黯然泪下，此天意也。既不纳妾，也不续弦。郁郁不乐。虽说孔家在大陆的财物，悉数被没收，但终不及挖祖坟这一着，令人伤透了心，寒彻了骨髓。
老人家脸色苍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悲慨，令心灵的阴影显得更沉了。他认命，儿子也认命。可堪慰藉的是三个孙女儿一表人才。大孙女文质彬彬，建筑学硕士；二孙女精明伶俐，经济学硕士；三孙女多才多艺，可成大器。况且大女婿何大伟头脑清醒，通情达理，运筹帷幄，乃有用之材。至于顺泰公司总裁之任，他已颇费心思。大孙女无意经商，二孙女已入英籍，月亮也是伦敦的圆。由孙女婿挑梁未尝不可，但他一再推辞，老人家也不便勉强。父子俩再三思量，还是由三孙女孔希伦接任为宜。三孙女本来无心继承父业，也不愿从商，但爷爷熟悉孙女脾性，只要老人家开口，能做到的她都会去做。果然如此，孔家元向女儿一提出，她就爽快答应。这一点，老人家十分欣赏，认为属将帅之度量。作为孔氏家族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大心愿。
孔泰荣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去岁，大陆的春风泽及香港，家乡族人透露，政府有意思给孔家平反，承认挖坟没收财物之错，恢复名誉，云云。老爷爷闻说自是欢喜，财物之事值得了多少，但愿祖坟得以安置妥当，以慰祖先在天之灵。至于当地政府是否真有此意，老人半信半疑，唯顺其自然是了。他本人期望在有生之年，目睹祖坟之整容，死可暝目矣！不过，老人还久藏心事一桩。香港沦陷时，他被关在赤柱集中营，货物轮船全被日本人没收了。孔家元年小，带着弟弟孔家泰四处流浪。孔家泰血性刚烈，有一回遇上一日军强奸民女，他愤怒不已，刺死了日寇。之后便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后来才知道孔家泰悄悄地加入了东江抗日纵队的小鬼队。也许人长得高大，竟得随军北撤。解放后，又碍于祖坟被挖，更是六亲不认了。老人家一直感到内疚，夜深人静，心如刀割。家中大小唯孔家泰受苦最多，自小失去了父母的爱。近几年，每当感到心灵孤寂凄然，便越发盼望早日见到孔家泰。虽明知渺茫苍宇，仍虔诚守候。有道是，世事如烟！
老人家朝身旁的儿子说：“家元，祖宗密宗，你给希伦谈吧！”他瞧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太祖母的肖像，便闭口不说了。
孔家元遵嘱端上一个精致的雕花樟木盒子，放在太祖母肖像下的书桌上。太祖母像是镶在黑木镜框里的一幅木炭画。年轻时的太祖母眉清目秀，是个美人。
孔希伦望着爸爸，满腹狐疑。举行个什么古老仪式？她情不自禁地盯着墙上漂亮的太祖母像。她从小就爱上这张秀气美丽的脸儿，还有梳得光滑的一头黑发。她不止一次地问过，为啥看不到太祖父呢？
她屏住气在听着。
父亲的声音是这样庄重。孔家凡接任买办和总裁位，都得经家长任命。这家传密宗只限于任总裁的知道。孔希伦是孔家第五代子孙。
她这时候才明白，姐姐她们不在的原因。
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这密宗藏在樟木盒子里。一张右半边的玉佩拓本。这块玉佩杜、孔两家各持一瓣。老杜尼斯留下遗嘱，杜氏家产得经两瓣玉佩拼合，方准分配。至于分配内容也许只有主持律师才知道。太和洋行买办职务向来由孔氏担任，一直到爷爷孔泰荣任内。后来爷爷自立门户开设顺泰公司，才辞去买办一职。从此，这半块玉佩成了秘密。眼前，她只看到一张玉佩拓本，那半块玉佩在哪里呢？是否仍在爷爷手上？老人家不言谁也不得而知。况且几经战乱，香港沦陷，更加扑朔迷离了。
她感到惊异，老杜尼斯遗嘱！难怪爷爷这样关注着杜家的事，为什么？
孔家元在顺泰集团公司总裁任命书上签字。在客厅里候坐着的律师，走进书房来公证。
“爷爷，那老杜尼斯……”她突然问。
“你跟杜尼斯是同一个太祖父呀！”爷爷睁开眼睛望着孙女儿说。
她心里为之一震。她似乎已触摸到玉佩微微颠动的频率，杜、孔两门恩怨有几深啊！她有点头昏目眩，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被牵人了一个陈旧的世界。天呀，第五代！五代人的恩怨竟会在她身上延续。她听了爷爷那句可怕的话的第一反应非常明确：摆脱它，唾弃这历史的废堆。
杜家大宅。
靠南面书房仍漏出亮光。
杜尼斯匆匆走了进来。
他父亲杜尼西坐在书桌前，旁边是他的律师。杜尼西金发魁梧，满脸英气，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年轻。杜尼斯酷似父亲，骤眼看去，好像两兄弟般模样。
也许是太祖父老杜尼斯留下来的杜家惯例，太和洋行总裁任命由家长签署。律师公证之后，才宣读老杜尼斯的遗言之一，验证杜尼西所持有的半块晶莹碧翠的玉佩。还是老杜尼斯的那句老话，杜氏家产得由两瓣玉骊拼合，双方认同才准予分配，云云。
书房里只有三个人，很静寂。窗外，紫荆树影婆娑，虫声啾啾，夜显得更黑沉了。
杜尼斯听到玉佩右半块由孔家持有时，心头猛烈一震。他第一个考虑的是自己同孔希伦的血缘关系。活见鬼，已是五代一百多年前遗下的孽种！他这才醒悟，父亲为啥如此关注着孔家的动向。也许太和集团基金会的组成，由此形式来维系着这个巨型集团的存在，该是同这小小的半块玉佩联在一起。他拿在手里，端详着这块神秘莫测的异物。左半块，碧透晶莹，镂空了的龙凤呈祥，花纹精致，霞光斑斑，美丽极了。他感到手心上很沉，很冰凉，冰冷冷的渗进骨髓里去了。他不敢相信，这历史的朽木竟然刺人他俩之间里来。
他很想知道太祖父老杜尼斯，为何要这样做，遗嘱里究竟写了些什么。然而，这份遗嘱蜡封好了的，由主持律师保管 着，存放在英国伦敦一间银行保险箱里。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打开这个杜家最大秘密的钥匙就持在孔氏手上，说不准是在孔希伦手上呢！
杜尼西把这半块玉佩交还律师保管。
“那另外半块玉佩，我没见过，你祖父也没见过。”他平静地对儿子说，“也许还在孔泰荣手上。”经历了战乱沦陷，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的。
“我的儿子，你往后就得同孔氏打交道了，结果会怎样，我也不知道。”父亲没有给他谈更多的东西。从伦敦剑桥大学回香港之后，他没察觉出爸爸同孔家的往来。表面上看，两家如同陌路人一样，很少交往。
“爸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仿佛一只迷途的羔羊，我什么都不明白。”
“放心好了。我那时候同你现在一样，心里乱得很，不就走过来了？一切都会变得很好的。”
杜尼斯想了想，说：“我跟孔希伦她们熟悉，相信会过得去的。”
父亲显得异常冷静。“你该重视的是Mr.何大伟，将来能左右香港经济的将会是他的集团。当然也算是孔家集团。”停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他是归属于‘西方的天，东方的地’的人物。这将取决于时局，北京的政策和伦敦的态度了。”
此刻，杜尼斯心乱如麻。他不晓得孔希伦会怎样想，但他 相信她也和自己一样，处于蒙昧状态。无论如何，他得和孔希 伦谈个明白。
杜尼西看出儿子的复杂心情。此后一切由他自己处置。
随后，他告诉儿子，伦敦唐宁街最近会有个大动作，对香港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从现在开始，唐宁街有关香港事务的咨询，全由杜尼斯出面。
他呆住了，好像一副沉重的杠铃，突然压了下来。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心里只想着孔希伦。他预感到她也同他一样心肌麻瘅了。
夜是那么寂静，天是那样黑沉，海面上船只游动着的灯火，宛如天上闪烁着的星星。
也许，历史正踏人一个新的纪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