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史田天心里很难受，他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敏感浮躁的心态为啥会这样。"文革"开始不久，有人就把他这个高级领导干部关了起来，审查反革命"红旗党"的大案，冷饭足足炒了八个年头，饭都给炒焦了才给解放。之后便派他下省来。也许人都给炒昏懵了才会爆出个"塘鱼发难"事件来。
洛古依旧释然地说："已经过去了，是对是错都不是一样地过去了吗？我理解。"
他看得开，说清楚便是了。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年谁都是在你死我活的窝里斗当中活过来的。他明白史田天心里很不好受。
自从那天让他去南门谈话之后，史田天悄悄地去医院探望过周静。看着她那双木然的呆滞无神的眼睛，他禁不住流下了泪水。眼泪，流呀流呀，你就流下去吧！在反思中受整的泪水整人的泪水在一起流吧！愧疚已经无济于事了。唉，像经受周静这样遭遇的人，又何止千万啊！历史已经没有眼泪了。
在洛古下来南门之后，史田天又去看望了周静。她木呆依然。她惘然地问："爱国有罪吗？改革有罪吗？"前一句在替自己问，后一句是替丈夫和自己问，不是已无罪释放了吗？用得着去叩问谁错谁对吗？她依旧茫然地诉说着，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回来之后，他的心情一直是沉重的，沉重得腰也直不起来。
这是历史在叩问。
新生活从隔离开始
初冬细雨，天色灰蒙。
洛古陪着史田天出行，由林方朋引路，沿着海岸从西部的南门湾，向东行直至东部的大冲湾。汽艇乘风破浪掠过宁静的海，青青的山和蓝蓝的海衔接之处，时而呈现出大片白色的沙滩，圈起了一线又一线白色的浪花。这绵延两百多公里的海岸平静如镜，碧澄透明，是一片一望无边的处女海呀！
史田天凝望着蓝天碧海，百感交集。这一大片未开发的海岸，几十年了就这样默默地躺着，无声无息地躺着。海对岸的远处，从望远镜里可以看见依稀呈现的一片高楼的身影。一个傲慢的维多利亚港湾！
彼岸弥漫着彩色的繁华，此岸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塑胶垃圾，经过南风海水的漂洗，垃圾显得格外艳丽，洁净如洗。物质文明并不见得文明，让你埋怨去吧！海水却明明白白地把这个文明冲洗得干干净净。
历史就这样真实地摆放着。
他们三个人都默默地望着大海，望着起伏跳跃的海浪。海鸥在天空中掠过，尖声呼唤着，窥视出他们内心的沉重。历史反思背负的沉重，就让它沉重下去好了。
"这是建深水海港的好地方。"洛古打破了沉默。
当年他父亲是海员，流落到旧金山当个洗衣工，一别数十年。他怀念父亲也就怀念着海洋，怀念着那遥远的海。他对海洋有深深的感情。面对着沉默的南中国海，他感触万分，心情复杂极了。当年他参加过解放万山群岛的战斗，乘着小木船勇猛地登陆。万山群岛就在外海一字儿地横排着啊！水深浪静，可泊岸二三十万吨的大轮船。年轻的洛古心里想过，这可爱的丰腴而又荒凉的群岛在我们手上会繁荣起来的，会成为南中国海的大港。这是一个多么浪漫的构思，太大胆了，几乎是个梦幻。然而他心里确信这个美丽的梦幻，会在他们这一代的手上圆梦的。历史是如此无情，岁月已染白了满头的黑发，沧海桑田，他脚下的南门湾依然故我，只是淤积得成了个浅海了。说真的，在他答应来南门的时候，他想着的就是建立一个经济特区的海港，把港口一直伸延到万山群岛去。这谈何容易啊！茫茫大海，一片汪洋。几十年过去了，家门口的南门依然故我。然而不知怎么他依旧相信这个梦迟早会圆的，也许他还来得及望上一眼。
"这里具备建世界大港的天赋，得天独厚。"林方朋兴奋地说。
他憋着一股劲儿，要把失去的时间挣回来，切切实实地挣回来。反思成了振奋的基因。他生长在珠江口，喝着珠江水长大。珠江出海有八个门，他都一个一个地踏过。他上任南门县委书记的次日，就乘船看望过临海的大小岛屿，在伶仃洋里上了伶仃岛。他情不自禁地默念着文天祥的诗句：
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被俘命志，悲壮不已。之后伶仃洋又遭受英葡帝国的洗劫，明清的禁海抗夷只不过是一种封闭的恐惧而已。封闭天生是落后的，是弱者的畏怯。他总算经历了近三十年的现代的禁海。深深的海洋，浅浅的海湾，承受着几多乡愁！他庆幸自己能随着史田天的出行，这该算是解禁的开始吧！
他想得很多，想得心旷神怡。
大海一望无边。海的浩瀚，海的辽远，海的跳跃，海的呼啸，组成了一支海的交响乐曲。在雄壮欢跳的乐曲声中，史田天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遥远的黄土黄河窑洞。当年我们是被敌人封锁，而这些年我们是自己封锁了自己啊！自己封锁自己就得自己开放自己。这时候，他又想起小平同志的话，杀出一条血路来。血路，为啥说是一条血路？他又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他们不正在经历着反思的历史痛苦吗？反思的淌血负疚的淌血振奋的淌血，又何尝不是一条心灵的血路啊！
血路，杀出一条自我的血路。
汽船靠泊东冲后，他们下船。
这里是一片宽阔的平整整的白色的沙滩，绵延有四五公里。一眼望去，使人心情坦荡，精神为之一振。
上了岸，穿过了一片红树林，这浓绿低矮的海的树。再过去就是七娘山了。山势陡峭，密林森森，曲径盘缠。沉寂的树林，沉寂的山谷，沉寂的小路，一个沉寂得更深沉的老区。这个老区经历过反英抗日的血泪洗礼，硝烟弥漫的往事犹历历在目。如今老区的沉寂冷落又意味着什么呢？只是那树梢上斑鸠格格的低鸣，山头上鹧鸪高亢的鸣叫，使人感到了沉寂的感动……
山上长着美丽奇异的吊钟花，一朵朵小钟样的花儿，玲珑轻盈地吊挂在枝头上，随风荡漾，婀娜媚人。红的黄的白的，也有少见的紫色的吊钟花儿，还有黑色的惊世绝品，万紫千红。这飘的色彩动的画面舞的身姿美的体态，堪称人间奇观。这也是山区的一宝啊！
这七娘山传说是当年宋帝兵败南逃，到了这海边藏在山上。后来见势不妙，才渡船去了九龙避难，留下了宋五台的遗址。临逃时，留下了第七个妃子看守留在山上的财宝。妃子是自告奋勇留下来的，尽责尽心，直至死在山上。后人为了纪念妃子，便把这座山叫七娘山。妃子逝后财宝依然留在山上，无人寻获。如今山脚下还留有一块石头，上面刻有藏宝的地图，一串符号密码字形，至今还无人破译。邻近一带倒是遗留下七娘的风姿足迹和动人的故事。
一个历史的深锁的谜，当年悍勇的红卫兵漫山遍野搜寻，也破解不开这个深锁的谜。
他们在山坡上，可以望见鲨鱼涌海湾，一个明秀得出奇的小海湾。山清水秀风平浪静，似一湖湾深深的碧水。当年东江抗日纵队就在这里登上美国登陆舰北撤山东烟台的，到烟台后命名两广纵队。选在鲨鱼涌上船，大抵是岸上的村子北角的一座双层火砖楼房，是当年东纵抗日司令部。村子再往西去海的北岸，就是有名的三洲田了，正是在这里打响了辛亥革命第一枪。如今三洲田冷冷落落，几乎被人们遗忘了。人们终日忙忙碌碌无暇顾及这些许光荣了。
这无疑都是历史的亮点感人的景点啊！
山下的海角处还有一座大鹏所城，明朝建下的海军基地。据说朱元璋即帝位的次年，梦见了南海这南门地区，思虑再三，才封赐南海诸神，守卫南疆。后来又设立大鹏所城，以御外夷。这该是皇帝头一回梦见南海域区的梦，"洪武之梦"的核心大抵是朱元璋萌生的淡淡的"海洋意识"。到了清道光年间，大鹏所城参将赖恩爵率水师在九龙海上迎击英国战舰，经四个时辰的血战，打败了入侵英夷。这可算是打响了鸦片战争的第一炮了。这可是一场胜仗啊！赖恩爵家世居大鹏。这山的历史水的历史是光荣的，这山的文化海的文化是骄人的，都有个风趣的童年。然而这一切又竟是寂寂无闻地躺着，我们缺少什么呢？历史又短少了些什么呢？
他们大抵是顺着经济特区的画线，也就是特区的管理线走着走着。两年之后，在这根画线上，将竖起一道铁丝网，把内地同特区隔离开来。这无疑是一个新的格局，开放的格局，一个世界性的格局。其实这些玩意儿归根到底不外是富与贫发达同落后的隔离罢了！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了，隔离局面也就不存在了。
南门有第一线的隔离，也有第二线的隔离。前者是南门同香港的隔离，后者是南门同内地的隔离。引进资本主义就在这两条线之间跳舞，的士高街舞桑巴舞还有脱衣舞，五光十色，天红地绿。一切都会在这隔离中融化的，因为人的天性是融和的。
无独有偶。横吉镇切过了管理线，一分为二。偏偏又轮上了周屋围，顺着山坡儿硬是把村子分成两瓣。这一来你说有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你说有多麻烦就有多麻烦。探望个亲人走个亲戚得绕多大一个圈儿！这真是把"一家两制"的差距扩大化了。管理线铁丝网的两边，工资房地产福利都各不相同，而且差距不小。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啊！村人一下子承受不了，有哭的有骂的有闹的，也有连夜把埋在泥土里的装铁丝网的柱子拔了起来，怨声载道。当年沦陷时，日本鬼子在这儿也竖立过铁丝网，还不是被村民毁掉了？而且村里还拉起了抗日壮丁队哩！然而，时代不同了，气过了一阵之后，为了建立经济特区，有什么不可以承受的呢！村人又把拔起来的水泥柱子埋好了。人们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们三个人都有同一个感觉，新生活开始了，是在这个隔离开始的。
然而，他们的心情又不一样。史田天想也许还来得及；洛古想会赶得上去的；林方朋却想着现在开始还不迟！
人们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
历史常常是这样，合合分分，聚聚离离！
男人回来了
已近黄昏。
史田天没有回南门招待所的意思，他要车子拐进周屋围。
林方朋很熟悉这一带，看哪一处探哪一家都方便无拘无束。
村子很整洁，门庭巷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一尘不染。清洁悦目，焕然一新。看来这个村长确实与众不同。
"周屋围不是那个女村长当家吗？"史田天一进村子，便想看看这个女人。
"就是她导演了谁割谁收这一幕。"洛古担心史书记是专为此事下来的。
"我看这村子打理得很干净，很像个样子。"史田天赞叹说。
"横吉镇是个卫生镇。"林方朋微笑着说。
"对了，镇委书记叫周大成，有印象。"史田天沉吟一下，笑了笑说。
上回堵逃港潮，史田天下来南门召开基层干部大会。会上众多镇委书记都推周大成代表发言，反映民意。这个顶风犯上的差使也只有姓周的敢牵头。省委书记表了态，要派所有民兵搜山，堵截外逃，时值秋收大忙，奈何！
只见周大成站了起来，大声说："不要搜山了，全力抢收！"
众人听了为之愕然，震惊不已。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却又大祸临头。
"那就不堵外逃了？"史田天问。
"堵呀！根据气象台预报，这几天吹大南风，涨潮。我看人即使下到海里也给吹了回来，天公帮了我们的大忙。"周大成依然声音洪亮。
"你有把握吗？"史田天又问。
"史书记，放心好了，你不见起南风了吗？抢收完了去搜山也不迟呀！"
坐在史田天身旁的南门县委书记林方朋附和说："我看可行。"
后来便按周大成说的，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做到了秋收堵外逃两不误。
史田天颇欣赏这位小书记，有胆识灵敏度高敢作敢为。于是，他有意让周大成到山区县任县委书记，闯开个局面。岂料周大成不想去，明明是提升，他也没兴趣。理由很简单，我最终还是得回来南门终老的。说这是恋土情结抑或农民意识都无不可，其实他心里有自己的早晨。改革开放就是早晨的太阳，太阳不正在南门冉冉升起吗？史田天也不勉强，南门经济特区也需要这样敢闯敢讲的干部。
他暗自笑了，如今在周大成手下出了个周屋围女村长，也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女村长周素平来了。史田天觉得她有点面熟，但又确实没见过这样一位女村长。
"办经济特区了，日子过得怎样？"史田天笑了笑问。
"嘿，比以前忙了一百倍。"她快人快语，一点也不见外，显得很精神。
"你说说。"
"事情一大堆，似涨大潮，全都是新问题，也不知道抓哪一个才好。"她说起村里的事就兴致勃勃。
洛古、林方朋在一旁含笑地听着。洛古头一回见她，也觉得有点面熟。林方朋到过周屋围，从她的话里感觉到一种生气，意气风发的灵气，看不见那股因谁割谁收而将遭批评的沉重压力，一种残冬的压力。
你说。史田天有兴趣。
土地可以出租吗？
你不已经出租了厂房吗？
我们是出让土地使用权，出租不好听呀！
都是一个样。史田天说。
老板可以请工人吗？
你们村的毛织厂丝花厂不是已经开工了？
是开工了，我只是担心以后……
你担心了还敢做吗？
我这样想，我们可以赚老板的管理费和工人工资，老板也可以赚我们工资低厂租便宜的钱，没个钱赚我们不会干，老板也不会来。
经济特区是个窗口，是个试验场，这些都可以试验，你们是最早试验的村子。史田天认为她说出了市场经济的一个深刻理论：三赢或多赢，这是经济稳定组合发展的基因。
还有，可以将一些水田改成菜地鱼塘吗？我们用人民币交公余粮。她越说越胆大了。
洛古和林方朋觉得这个女人的话太冲了，不可以一步一步地进行吗？当然她说的都是迟早得解决的问题。农业农村农民的发展是多元的，往往是在农业以外呢！他俩顿然感到心情轻松了。她说的事早已超过了谁割谁收的事，这事儿已变得不成问题的问题了。他们好像才发现这个女人的魅力，她勤于思考。
这个事得统筹研究安排，关系到大局。
听说"大局"两个字，她一下子愣住了，就这么几亩水田改鱼塘菜地，只这么一点点儿呀！生产出来的都可以吃进肚子里去。她突然担心自己说错了话。
还有问题吗？你都可以说出来。史田天有兴趣听下去。
还有，是否可以再开放点，给我们个方便，例如运点瓜果菜蔬过境卖，价钱比家里高几倍几十倍呢？
哦，农村过境小额贸易。还有呢？
还有，我们村有外汇收入了，怎么用好？有什么政策？她想领导难得下来，千载难逢，豁出去也得当面讨尽量多的政策呀！
史田天想了想说，你说的都是要解决好的问题，我回去尽快研究处理好。你谈得好啊！动了脑子，谢谢你了女村长。
当然这些都是有关政策的新问题，她觉得新，省委书记也觉得新，而最早亲自接触到的是她。其实他们都自行解决了，香港老板不是在村里办厂了吗？这就像战争时期那样，事情往往是在前线发生也在前线解决了。看来改革开放的来势真是异常迅猛。
历史在涨潮。
洛古感到惊喜，仿佛一夜之间村子里办起了外资厂，出现了大批农民工。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这个引进外资办厂的开放的突破，是从农村开始的。因为农村有土地和劳力的丰厚资源，有吸引外资垂涎的优势，正呈现出一片燎原之势。他终于看到了改革开放的希望。他便积极思索着该怎样迈开新的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