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作品不一定有标题，编辑时或取头二字为题。“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杼情”，就是本篇的主题。诵，旧注为论，论是陈述，不仅是议论。《国语·周语》说盲诗人兼司劝谏，“瞍赋，蒙诵”。所以王夫之说本篇“读古训以致谏也”。赋诵连称，“不歌而诵之谓赋”，还有一层朗诵讽读、痛陈情事的意思。惜是为朝政失误、个人蒙冤而痛惜，而悲鸣。诵或言痛，如戴震所说：“惜诵，悼惜而诵言之也。”
这样，本篇必然充满抒愤陈冤的怨艾之情，立诚表忠的恋君之意，虽然情真意切，形象却不够丰满。不假比兴，直抒胸臆，“专作情语而绝妙者”，是极难的。
惜诵以致愍兮，（1）
发愤以杼情。（2）
所作忠而言之兮，
指苍天以为正。（3）
抒述痛苦来传达心曲啊，
喷发愤懑以宣泄怨情。
行为忠信我才敢说真话啊，
苍茫的天空可以作证。
令五帝以中兮，（4）
戒六神与向服；（5）
俾山川以备御兮，
命咎繇使听直。（6）
请求五方天帝择取中正啊，
责令六神正确审核罪情；
叫山精水伯参与理事啊，
让皋陶把我冤屈澄清。
竭忠诚以事君兮，
反离群而赘月尤；（7）
忘儇媚以背众兮，（8）
待明君其知之。
竭尽忠诚奉事吾君啊，
远离群体反成瘤肿；
忘却献媚便违逆俗众啊，
只希望明君知我苦衷。
言与行其可迹兮，
情与貌其不变。
故相臣莫若君兮，
所以证之不远。
言语和行为都有迹可辨啊，
性情与外貌更不会轻变。
了解臣下无过于君王啊，
证实忠信用不着舍近求远。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
羌众人之所仇；
专惟君而无他兮，
又众兆之所雠。（9）
我从来先君王后自身啊，
却被群臣看做仇人；
心里只有君王没有其他啊，
反惹起万众一片骂声。
壹心而不豫兮，
羌不可保也；
亲君而无他兮，
有招祸之道也。
全心全意不渝始终啊，
保护自己却不可能；
亲敬君王别无他图啊，
结怨招祸却在意中。
思君其莫我忠兮，
忽忘身之贱贫；
事君而不贰兮，
迷不知宠之门。
一心念君啊无比忠诚，
恍忽忽忘记掉已经贱贫；
一意为君啊不二忠贞，
迷糊糊打不开恩宠之门。
忠何罪以遇罚兮，
亦非余心之所志；
行不群以巅越兮，（10）
又众兆之所口台。（11）
忠有何罪啊反把罚招，
这哪是我初意所料；
独行孤忠啊离群跌倒，
反惹得千万人嗤笑讥嘲。
纷逢尤以离谤兮，（12）
謇不可释；（13）
情沉抑而不达兮，
又蔽而莫之白。
蒙受罪责啊遭尽诋毁，
堵塞在胸啊不吐不快；
满腔郁抑啊憋在心底，
乌云遮蔽啊怎样表白。
心郁邑余傺兮，（14）
又莫察余之中情。
固烦言不可结诒兮，（15）
愿陈志而无路。
心情郁结啊遭遇哀痛，
谁能了解我的苦衷。
愁烦之言啊不能贻赠，
想表真意啊无路可通。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
进号呼又莫吾闻。
申傺之烦惑兮，
中闷瞀之。（16）
后退啊默默无闻谁知我心，
前进吧大声疾呼没人肯听。
遭际艰难啊愁烦迷惘，
两眼模糊啊头脑发昏。
昔余梦登天兮，
魂中道而无杭。（17）
吾使厉神占之兮，（18）
曰“有志极而无旁”。（19）
我曾做梦乘着魂舟上天，
飞行一半啊欲渡无船。
我叫厉神为我筮占，
说“有大志啊却没有依援”。
终危独以离异兮，
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众口其铄金兮，（20）
初若是而逢殆。
离群遭厄因为太过孤傲，
厉神说“君可眷恋不可依靠”。
众人的嘴能烧熔金属啊，
开初的差错老把你困扰。
惩于而吹兮，（21）
何不变此志也？
欲释阶而登天兮，（22）
犹有曩之态也！（23）
热烫嘴连酱都要吹吹啊，
为什么你却痴心不改？
想不用阶梯就登天啊，
看来你依然故态！
众骇遽以离心兮，（24）
又何以为此伴也？
同极而异路兮，
又何以为此援也？
大难临头就亲离众叛啊，
为什么要俗众做我伙伴？
目的似同道路却相异啊，
我为什么要他们来支援？
晋申生之孝子兮，
父信谗而不好；（25）
行直而不豫兮，
功用而不就。（26）
晋申生明明是大忠大孝，
他父亲信谗言恩情全销；
刚直不阿治水不止啊，
大鲧的功业劳绩却都空抛。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
忽谓之过言；
九折臂而成医兮，（27）
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曾听说做忠臣定招恨怨啊，
还以为那是偏激之见；
九次断臂便成医啊，
才知道真是至理名言。
？弋机而在上兮，（28）
？罗张而在下；（29）
设张辟以娱君兮，（30）
愿侧身而无所。
矢飞舞啊祸机在上，
网罗大张啊祸殃于下；
设围张网只为取悦君王啊，
想挤进退出都毫无隙暇。
欲？？以干傺兮，（31）
恐重患而离尤；（32）
欲高飞而远集兮，
君罔谓汝何之。
想迂回以进身啊，
怕蹈覆辙再罹灾殃；
愿高飞而远去啊，
你不说我也知欲逃无方。
欲横奔而失路兮，
坚志而不忍；
背膺？以交痛兮，（33）
心郁结而纡轸。（34）
本想狂奔啊路迷途昏，
矢志坚贞啊于心何忍；
胸背如刀割啊痛楚相应，
心头有郁结啊忧苦难禁。
木兰以矫蕙兮，（35）
申椒以为粮；（36）
播江离与滋菊兮，
愿春日以为糗芳。（37）
捣碎木兰啊和上香蕙，
细磨申椒啊拌进干粮；
播种江离啊培植秋菊，
但愿明春啊饭食芳香。
恐情质之不信兮，
故重著以自明；
矫兹媚以私处兮，（38）
愿曾思而远身。（39）
此意此情啊人多不信，
袒露胸怀啊剖心自明；
彰扬美媚啊洁身自好，
反复思索啊避祸远身。
【注释】（1）愍，同悯，在本人言，是愁怨；就他人说，是哀怜。
（2）发愤，抒发愤懑，也有点发狠的意味。杼就是抒，宣泄。
（3）正，正平之道；也有“证”的意思，犹如指天誓日。
（4）五帝，一说五方之帝：东太，南祝融，中黄帝，西少，北颛顼；一说传说时代的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以五方大神近确。
中，就是折中、节中，所谓度量两端以求取中正（中庸）之道，跟后人所说“折衷主义”不一样。
（5）六神，或说六宗之神，或说六气之神，或说日、月、风、雨、司中、司命之神。戒，有严命之意。向服，审判用语，略指审核罪刑是否适当。
这里的令、戒是得到苍天之正之后才可为的。
（6）俾，这里有使意。备御，参与“治事”，跟“向服”、“听直”相应（姜亮夫说）。咎繇，就是皋陶（gāoyáo），传说中舜禹的大法官。听直，指审断曲直。
（7）赘（尤），本意是长瘤子之类的病，譬喻罪错，或指多余。
（8）儇（xuān），小聪明，带些轻浮。后来说“儇薄”。
（9）兆，百万为兆，这里指众多。雠，交怨，互责，现代也写作“仇”。
（10）巅越，指倾跌，陨落。
（11）（hāi），楚语，嗤笑。
（12）尤，罪尤，责骂。离，通罹，遭逢。
（13）謇，发语词，有忠直艰难的意味。句下应依一本有“也”字。
（14）郁邑，犹言抑郁。佗傺（chàchì），指困厄，失意。
（15）诒，通贻，赠遗。
（16）闷瞀（mào），烦闷而昏乱。（túntún），忧郁，不知怎样是好。
（17）杭，这里通航。无杭，无路可走。这二句证明当时确有乘驾“魂舟”升天的民俗信仰。
（18）厉神，由厉鬼、殇煞变成的凶神，可能掌管恶梦，所以让他占卜。
（19）志极，犹言终极理想。旁，通傍，依靠。或说无旁就是一心事君而不旁顾。
（20）铄（shuò），熔化。众口铄金，成语，形容众人的谣诼、詈骂能够烧熔金属。
（21），通齑（jī），一种酱。惩吹齑，给热汤烫过，连吃冷酱都得吹吹。指一般人都会接受“教训”而更改初志。
（22）阶，阶梯，这里暗指“天梯”（初民认为神树仙山之类是登天必经之阶梯）。释阶而登天，是不可能的。但知其不可而犹为之。
（23）曩（nǎng），往昔，从前。
（24）遽（jù），惶惧，害怕。
（25）申生，晋献公太子，被后母骊姬谗言所害而死。参见《天问》。
（26）直，忠直。不豫，有不罢休的意思。（即鲧）忠实于尧和治水事业，始终不豫，却不成功。参见《离骚》、《天问》。
（27）多次断了臂骨而求医，连伤员都能捉摸到医道。今人也说“久病成医”。
（28）弋（zēngyì），一种系有尾绳的箭，便于射鸟。
机，犹言设着机关。机，本来与发射弋的弩机相关，这里用作比喻。
（29）（wèi）罗，捕捉鸟兽的罗网。
（30）张辟，弋射术语，张指弩机张弦，辟指“机辟”，疑即击发用的扳机。这里承上设弋、张网罗而言，或说以射猎来取悦君主。
（31）（chánhuái），徘徊不进。干傺（chì），意义不明。或说干进，或说求仕不去。很可能是欲进而艰难，跟互补。
（32）重患，再逢祸患。离尤，罹遇灾殃。
（33）膺，胸。（pàn），分割。犹言胸背像被割开那样交痛。
（34）纡轸（yūzhěn），形容冤屈悲愤。
（35），通（dǎo）。矫，意义不明；据说有“揉”的意思。
（36），通凿，本义是细磨精米。申椒，香椒。
（37）糗（xiù），干粮。
（38）矫，通挢，举起，犹言发扬。媚，这里通美，指美善，或说所爱之理想。
（39）曾思，曾犹层，重重思索，反复考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