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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歇息一日,安夏王的车马又浩浩荡荡往南而行,卿卿坐在车中眺望沿途风景,心思也不由飘远,她想起初到秦州,又想起和哥哥逃难的日子,那时宛如地狱,食不知味睡不安,连想都忍不住战栗,好不容易从噩梦里逃出来,如今又不得不回去,长戚戚奈若何,真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她掀起锦帘想看看哥哥在哪,长龙般的队伍见不到尾,也难觅他的身影,只有到了晚上他们才有机会相聚片刻互诉情肠,此时漫漫长路更显难熬。

行了大半月终于抵达都城,人声鼎沸,繁华依旧,隔了多年终究未变。安夏王的车马一入城门,城中百姓连忙让道拔颈而望。马蹄声碎,旗幡飘扬,前有仪仗引道,后有宝马香车,这排场可大得很,见到奇装异服的异族男子他们忍不住交头接耳,似乎对这藩王大驾有诸多猜测。宫门渐近,卿卿也随之忐忑,往事越来越清晰,仿佛心头烙印稍稍一触隐隐作痛,再过一会儿她就要见到当今圣上,不免要看到最不想见的人,然而殿上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她全都不知道。一声轻响,马车停了下来,卿卿回神一瞧已身处宫中,下车之后只见重重宫门、重重守卫,这里像立了无数密不透风的墙,挤得人透不过气。

“宣安夏王进殿。”

“宣安夏王进殿。”

“宣安夏王进殿。”

高调尖细的声音由远至近,一波一波荡在耳畔犹如回音。安夏王起身对镜整理衣冠,他所着的冠服便是骑装,蓝底银纹滚边镶狐毛,红蓝宝石腰带束腰,尖头黑靴刺有狼兽图腾,锋芒毕露总会惹人非议,如今流言蜚语又是铺天盖地,卿卿不免替他担心。

“你随本王一起进殿面圣吧。”

安夏王侧首看向她,话说得很轻,言语之间却含着一股从容。卿卿颔首,转过身子对镜扶冠深吸口气,指尖落下刹那便抚去眉间疲色。一时间错影恍惚,好似回到桃花翩然纷飞夜,安夏王不由凝神而视,她身上蓝袍素净,脸上脂粉未施,谈不上倾国艳色,也算不上绝代风华,然而曾经就有这么一张脸令他魂不守舍,醉生梦死。见卿卿回头,他收起目光,浅浅一笑化去旧影,一切全当没发生过。

卿卿随安夏王端步入殿,一踏上白玉阶,文武百官齐声高颂王驾,肃然之气不禁令人抖擞。能见到当今圣上可是无比荣耀之事,而这荣耀背后怕是天罗地网。安夏王坦荡无惧,大有“泰山崩顶而面不改色”之势,有他在前卿卿心中惧意也无影无踪,下脚沉稳笃定。见藩王上殿,满朝文武纷纷垂首避目以示得体,萧老太爷位高权重自然是在众人之前列,一眼便能看见。

殿内金砖铺地、碧玉为梁,梁上盘有双龙,瞪目舞爪栩栩如生。燕皇端坐龙椅之上,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面容清肃,不怒而威。安夏王走到龙座前正身行大礼,卿卿也跟着下跪叩首。

“二位快平身。”

燕皇抬手虚扶,声音清亮,中气十足,听来不像有病之人。卿卿谢过圣恩,起身时不由偷瞄了眼,燕皇近花甲之年,双鬓染白,美髯垂胸;虽说年事已高,但他体态神色仍有旧时英姿,只不过坊间流传其沉湎酒色,不思朝政,整日炼丹制药欲求长生不老,路上她就在想这次请她去或许也是为了制什么药。

燕皇笑容可掬,好似见到他们二人龙颜大悦,几番寒暄之后,安夏王敬言说要献上厚礼。燕皇颔首应允,话落,一僧入殿,四名沙弥抬着一架紧随其后。众臣往旁避让,高僧走到殿中央后便绕架颂经,手持法器洒水祈福,经念完后他掀起架上红布,一座一人高的白玉坐佛赫然跃出,坐佛状若真人,洁白晶莹,裟冠上的各色宝石熠熠生辉。

燕皇信佛,一见此宝惊诧万分,不由起身拜念,众人跟着纷纷跪拜起来,一时间就听到文武百官谄媚之声以及嗡嗡嗡的颂经声。卿卿见状觉得有些好笑,无意间她突然感觉到无比刺人的寒意,寻着望去只见那人冷眼而视,神色与几年前一模一样。卿卿不禁怔了下,萧涵在这儿,萧清也在这,看两人身上官服就知今非昔比,她好似暴露在陷阱中的兽无所遁形。萧家两兄弟并未站在一处,萧清双眼迷离,魂不守舍像似还没睡醒;萧涵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冷厉似剑。他仍是咄咄逼人,眼中仍有将她推向绝路的阴狠,或许这禽兽不如的男人以为她还是从前的奴,以为她软弱可欺,卿卿嗤笑一声视而不见,转过头去神色如常。

安夏王似乎有所察觉,可侧首看去又没发现异样。燕皇就看着宝物喜不自禁,忙命人将佛像送于经楼供奉,然后又要设宴替安夏王接风洗尘。这宴避不得,就算一百个一千个不愿去,卿卿也得硬着头皮上,看到众官退下,她不由吐出一口气。安夏王心领神会,走近在她耳边轻声道:“知道你累了,再忍一忍。”这话有些让卿卿意外,心里想些什么好像都逃不过他眼睛。一文臣拖拖拉拉走在众人之后,出殿时有意有意地回眸一眼,他看到了,而她并未看见。

宴就设在霞祥殿,殿厅虽小但布局精致,温馨惬意倒有几分家宴味道,安夏王与卿卿自然算是上宾,从燕乾殿退下之后二人便来到此处静候。没过多久,燕皇就换好便装款步而来,看来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卿卿跟在安夏王站起身,眼角余光却见燕皇身后那抹海棠红。

“陛下,您仔细脚下。”

软糯甜嗲地一声轻嘱,唤得人骨头酥掉大半,然而卿卿听到这声音就像是身置寒冰之上,不由打了个寒颤,她不顾君令抬头看去,只见燕皇身后的美人儿两颊带娇,笑靥如花,头上步摇正随之轻笑微颤。

“皇上万岁,昭仪娘娘千岁。”

宫婢们都是这么称呼那位美人,卿卿听后许久没有缓神,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眯起双眸又好好打量一番,然而除了发饰衣冠,那人并未变化。在她脑子里这位美人是娇滴滴的萧家大小姐,是将来的太子妃,为何她会出现在这儿?为何她又跟了圣上?卿卿魂魄出窍,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请的安,说了些什么话,抬起头就见萧滢在朝她笑,笑得无邪,笑得开心,似乎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大小姐。安夏王鞠身施礼,卿卿回过神后不由慢了半拍。燕皇笑着邀二人入座,紧接着宫婢内侍们鱼贯而入摆酒上菜。

“二位此次长途跋涉,定是劳累,来,朕先敬二人。”燕皇举杯赐酒,安夏王连忙起身跪谢,面上恭敬无比。“臣岂敢受如此圣恩?多谢陛下。”

喝酒要跪,吃菜也要跪,这顿家宴前后不知跪叩多少几次,安夏王到了燕皇面前已无平日气势,也不知是藏拙还是窝囊。席间,燕皇一直就在问青洛的事,说青洛驻颜有术天下皆知,他的医术也可谓千里挑一,但是听到他问起师父身在何处,卿卿还是多了个心眼,彬彬有礼地回道:“师父他居无定所,经常云游四海,臣这做徒弟的也很难见他几次面。”

燕皇听后拈髯颔首,眉头微蹙心事重重。萧昭仪伸出素手端杯莞尔,细眉一挑樱桃小口轻启。“臣妾还以为医士是男的,没想到竟是女儿身,臣妾算是孤陋寡闻了,不过听闻赵医士医术高明,想必定能解陛下之忧。”

这话并无针对之意,不过卿卿听来总觉得有丝微妙,她深知萧滢脾性,可今日一见她又不敢肯定,毕竟离别三年,三年里又有多少变幻,她已不是昔日小丫鬟,而她也不是萧家大小姐了。一顿盛宴食之无味,侃侃相谈一个多时辰,燕皇看来也有些累了,他命安夏王和卿卿先去歇息,待明日再来为他把脉针灸。安夏王也没多言,垂眸施礼准备送燕皇至寝宫,这时,萧昭仪兴致勃勃地说要带赵医士游园,好让她见识见识,燕皇颔首应允,看来对其十分宠爱,卿卿自知脱不了身也就叩首谢恩。

燕皇与安夏王走后,萧滢就在众婢搀扶下出了霞祥殿,然后坐上特意为她而备的二人软轿下命去御花园,卿卿便跟在她身侧,一路上鲜有开口。萧滢让内侍放慢脚,笑着说怕累到赵医士,她一边说着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语气温婉悦耳似乎浸了蜜。卿卿施礼谢过,接下来又不说话了,两人相遇犹如初见,谁都没戳破彼此间的纱。

到了御花园,萧滢下轿而行,香袖轻挥,宫婢内侍们便悄声退居旁侧。如今梅花正艳,香雪皑皑,绯红点点,风吹过花如雨,洋洋洒洒凝香而落。萧滢扬眉浅笑,似乎被这美景醉了心,她两三步蹦跳过去,伸手想要折下一支梅枝。脚下的雪还未化,她的绢绣鞋底会打滑,卿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小姐,小心!”

萧滢微顿,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她稍稍侧首可是没有回头,接着便踮起脚尖用力折下那支含苞待放的梅。

“刚才你叫本宫什么?”萧滢转过身,一手提起蝶花裙摆小心翼翼走来,旁边宫婢见状连忙上前挽扶,然后拿出绣帕递其拭手。

“小姐。”卿卿轻声而道,眼中无惧也无怨。萧滢递上眼色,宫婢便退到一旁垂手侍立,这些婢女面生得很,按理绿悠与蓝棠也应该随她入宫,可是并没见着这二人身影。

萧滢听到称呼自嘲般地扯起嘴角,手里的梅枝像玩腻似地随地一扔,她趾高气扬地挑眉瞥来,两手不自觉地扯起绢帕。

“如今本宫贵为昭仪,你说话可得仔细。”

“娘娘息怒,刚才臣脱口而出并非有意得罪,这多年未见,臣也惦记过娘娘,不知娘娘过得可好?”

“哼。”

萧滢冷冷哼笑一声,像是无意地抖下衣袖,海棠红水烟纱、白玉八仙纹镯,这般精美绸缎首饰想必卿卿这辈子都不曾见过。

“本宫睡得稳、吃得香,又得万般宠爱,哪会过得不好?倒是你摇身一变,混出个医士,本宫都快认不得了。”说着,萧滢美眸轻瞥,唇角一勾。“没想你还有心挂念本宫,其实本宫也未曾忘记你,今日一聚也算有缘,你说该赏些什么给你好?”

“娘娘言重,臣能到今日只能说是运气,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今日在此见到娘娘,臣也是大吃一惊。”卿卿直言不讳,就似平常一般与她谈心,萧家的恩恩怨怨与萧滢并无多大关系,只不过她不清楚自己在萧大小姐心里会是什么模样。

“本宫乏了,你若还想逛得话请自便,有事吩咐她们。”

萧滢似乎不愿意多聊,说完便坐上软轿命他们回宫,卿卿上前恭敬施礼,就在轿子抬起刹那她突然开口问:“绿悠,蓝棠可好?”

萧滢冷笑,眼中阴冷与萧涵如出一辙,她没有搭话,玉手抬起一乘软轿便缓缓离去,厌恶之情显而易见。提到绿蓝二人,萧滢为何如此不悦,其中原委卿卿自然不知,她见萧滢离去也准备回去,然而这时公公前来告知,说安夏王已出宫回府邸歇息,她得留在宫内,万一圣上有什么事找她也方便些。如此一来,卿卿便出不去了,原先她是被安排在御医院,可毕竟是女儿身不太方便,就被重新安排在后宫观云轩,离萧滢所居的玉清宫仅几墙之隔。

卿卿落了单,也没了安夏王和哥哥的消息,入了观云轩后她开始理起药箱,接着拿出金针一根根轻拭,心烦意乱之时,她就喜欢理药箱擦金针,似乎这样忙着就能减去心中焦虑,她怕哥哥担心,想见又见不着面,不过更可怕的前路未知,或许下一刻就是她的断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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