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木:唐大处长不是马上要升官当副局长了嘛,还有闲心思跟我扯淡?
唐英虎:谁跟你扯淡?我就是要告诉你,老子不信鬼神!
洪三木:谁说你信鬼信神来着?你那是忐忑,是紧张,是心虚。自从我进了金川这所学校……
唐英虎:金川是监狱!想什么呐?以为自己很自由很快活吧?哼!
洪三木:我知道咱们两个对金川的认定存在差异。这也好,不然见什么咱俩都没有异议,还不好区别了!就依你,金川是监狱。看守所是监狱。自从我进了监狱,你就开始惦记监狱了。监狱装满了你的心灵,困住了你的心灵。而我正相反,我身在监狱,惦记的都是自由世界,我的心里装满了自由世界。我是“身陷囹圄”。你呢,你是“心陷囹圄”。这就是我和你的根本区别。
唐英虎:呸!
洪三木:因为你老是惦记我,惦记监狱,所以就很难获得好心情。如果你相信你说的监狱是学校,甚至是天堂,你的心灵还会有藩篱吗?还会有困顿吗?还会有痛苦吗?
唐英虎:妈个屌!那个该死的猪狗不如的东西,竟然说父亲害了他一辈子……
洪三木:我知道你嘀咕什么。你为父亲的事,为老人家的身体烦恼。
唐英虎:家父跟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之间建立了一个怪异的逻辑!
洪三木:按照那个逻辑,我应该向你道歉?因为你害了我一时——十几二十年也是弹指一挥间——而我害了你一辈子?
唐英虎:你不傻啊!这么深奥的理论和逻辑你一下子就能捣鼓明白!
洪三木:呵呵。唐副局长是在夸奖我么?我跟于玫君道歉,跟盛蔷薇道歉,实际上也就是跟你道歉。问题是你对我的道歉抱什么态度,是像那师兄那样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吗?对了,你不能说那师兄猪狗不如,他是人,就像你我是人。
唐英虎:你岂止是害了我一辈子啊!你害了我们家一辈子!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种祸害最终波及到霜儿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洪三木:霜儿的事还早吧。当务之急是你父亲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你是个孝子,就算老人家瘫痪在床你也不会撒手不管。你会用行动挑战“久病床前无孝子”那样的混账话!你从来都不怕挑战!你从来都是“像男人那样去战斗”。战斗嘛,就得有个方向,有个目标。你选择我作为目标。呵呵,好像只有我可以被你选择。你想救你的父亲出苦海。所以你对我有话要说。而我在监狱,这加深了你“心陷囹圄”的苦难。
唐英虎:狗屁!狗屁逻辑!我不信鬼神!我不怕鬼神!我……
洪三木:我是鬼神么?我跟你装神弄鬼了么?是你自己心中有鬼,然后习惯性地把鬼栽到我头上。报告唐局长,报告政府:服刑人员洪三木要求飞行,要求飘移,要求上天入地……这行么?
唐英虎:哈哈哈!知道就好。
洪三木:你的笑声真好听,“三腔共鸣”,朗然音质,豁然通透。你应该多笑。不要等到有朝一日你的身体进了监狱,才慢慢体验领会心灵的自由。是不是为时已晚?最后再次更正,金川是一所学校。
唐英虎:哎哎哎,站住!跑什么跑?
洪三木:我忙得很啊。同学们等我上课呐。御医黄还老是缠着跟我说药方。
“同学们,我们都知道爱。那么,爱的层次又是怎样的呢?”洪三木手执金丝柳梢,指着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的一个斗大的爱字,说。作为教鞭,金丝柳梢太过柔软,它上下颤悠着身体,好像是给那个爱字不停地鞠躬,也好像是为洪三木的话打拍子。“一层:爱那个喜欢我们的人;二层:爱那个我们喜欢的人;三层:爱那个我们不喜欢的人;四层:爱那个经常责备我们、批评我们的人……”
御医黄横在洪三木脸前,问洪三木迎春花有什么药用价值。最近御医黄跟洪三木过招,回到了他的本行。如果洪三木此刻跟御医黄对话,课堂上的同学们一定会莫名其妙,会议论,会出现课堂混乱的局面。洪三木咳嗽一声,在同学们中间叫起来一位尖下巴的同学,请他谈感受,跟他说一些具体的人和事。
尖下巴同学说自己没有爱,具体说就是还没有人爱我,我也没爱别人。洪三木说好,我们分析一下。他并不让这个尖下巴的同学马上就座,扯出了御医黄。说我们假定这位同学就是御医黄吧,我来跟御医黄对话:
为什么你会没有爱呢?
御医黄抹一把脸,消遁了。对付御医黄的骚扰,洪三木已经游刃有余。
下课之后,尖下巴同学消失了,御医黄又凑上前来。
御医黄:迎春花的叶子解毒消肿,止血止痛……
洪三木:还可用于跌打损伤,外伤出血,口腔炎,痈疖肿毒,外阴瘙痒,等等。你跟我说说金丝柳有什么药用价值。
御医黄:啊?这个,我还没备课呐!
洪三木:我来告诉你吧,清散、利尿、消炎、解毒。年,金川爆发乙型肝炎,就是金丝柳叶救了大家。柳叶梗到克,微煎泡茶,适量加糖,就可以治乙肝。
御医黄:柳叶的消炎解毒我是知道的,具体到金丝柳……
洪三木:那治克山病的药方你一定知道吧?
御医黄:呃……我听说过——哎,别走啊!你老是那样子笑是什么意思啊?
可以随便甩开小和尚太极申御医黄的日子似乎不叫日子。它颠覆了日子白天黑夜一天挨一天的基本属性。它脱去了时间坚硬的装甲。时间软化成太阳下的沥青,软化成出笼的馒头,软化成稀饭,软化成糖浆,软化成随风摇摆的金丝柳,软化成鱼缸里变异的红鱼的三叉尾,软化成同学们千姿百态的笑容,软化成云彩,软化成蒸汽和风……昨天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几年前或者若干年后。此刻可以是过去也可以是未来。
洪三木是金川这所学校的资深教员,他教同学们加减乘除,三角函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教同学们飞流直下三千尺,门泊东吴万里船;教同学们形而上形而下否定之否定;教同学们通货膨胀蝴蝶效应劣币淘汰良币,括弧,后一条是悖论,括弧完;教同学们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和毛细血管;教同学们迎战心里的小和尚太极申御医黄;教同学们拆分梦境解读潜意识;教同学们打开心灵的翅膀,向自由世界飞翔……
洪三木是金川这所学校的篮球教练,他用逆向思维哲学方法训导队员,因为盛七盛叔叔就是这样教洪三木打羽毛球的。洪三木还是这个篮球队的首席控卫,好处不仅仅是可以在场上为同伴创造得分机会,并且不放过任何一个自己得分的机会,还可以在训练的时候随时停下来,把刚才的状况变换成慢动作讲解给队员们听。
当教师当教练已经很充盈了,但是依然还有许多时间。金川的饲养场,机加工坊,庄稼地,马栏河,水库,山林,草场,砖窑,临时的土建工地等等地方洪三木都可以去。这些地方被叫做“劳动场所”,其实完全可以当做是“亲近自然”。那些散落在山坡和背阴处的漏顶残破的旧平房,某一处孤零零的半截子土墙风蚀剥落表面松软,偶见的坍塌废弃的窑洞等等风景,则可以当做古迹去凭吊去瞻仰。至于盛夏时节成行的金丝柳和山洼里枯木下面偶然发掘的骷髅,则随时随地带人们进入黄金白银的暴富的梦境。
一日三餐定时定量,米面菜油自己生产自给自足,都是有机的,鸡鸭鱼肉很少,正好预防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以及由此派生的其他疾病,也十分符合健康绿色低碳的时尚。洪三木因为与副监狱长劳铁山关系亲近,所以山珍野味和水库里的鱼时有品尝。洪三木经常想象别样的、更好的生活跟现实置换,结果每每落空。这样的生活好啊。好到什么地步呢?好到让人慵懒犯瞌睡,好到没有冲撞没有波澜没有悬念,如同冬天捧在手里的一杯热茶。如果金川不再发生五十年不遇的洪水,七十年不遇的瘟疫,一百年不遇的泥石流,似乎真的就没什么悬念了。
年冬天。也许不是年。洪三木的刑期原本要到年,他立过功,减过刑,所以年冬天他应该刑满了,离开金川了。时间变软了,编年融化消解了,只剩下季节、时节、时刻和更小的时间单位了。所以——
那一年冬天,司法局领导视察金川监狱,碰上狱内正在搞监区之间的篮球比赛,一把手是篮球迷,见有电视台的记者现场采访,兴起,建议随行的各级警官临时组建一个篮球队,说:“跟他们比一比,叫记者拍一拍!”
这样,时隔很多很多年,洪三木与唐英虎又相聚在篮球场上。唐副局长司职大前锋,拿手绝活是底线零度角跳投和溜底线突破上篮。零度角跳投神准,三投三中;溜底线犀利,见突就摆脱防守上篮得分。此时唐英虎四十二岁,倒退二十年,他突进篮下,可以翻身扣篮。
掌声和欢呼声响彻金川峡谷。服刑人员的掌声欢呼声经过训练,也可以挥发出丹田之气,声声响亮。
可是,当唐副局长得分之后近乎本能地甩脸去找洪三木,把目光钉在他脸上的时候,遭遇的是洪三木的眯眯眼和向上耸动的鼻子。洪三木在笑。很多很多年前,洪三木在篮球场上防守唐英虎,唐英虎基本没机会,多半是把球传出去。
唐英虎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又闭了一下。
本来唐英虎只是少见地偶尔闭一下眼睛,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这场篮球赛之后,唐英虎闭眼越来越频繁,以至于遭到女儿的迎面诘问:
“你是害怕吧?爸爸。”
仿佛是眼前陡然崛起了一座山峰。
霜儿双手叉腰,颠着腿,挡在唐英虎的脸前,两眼放肆地盯着她的父亲唐英虎。霜儿的话音披着鲜亮的外衣却暗藏玄机,仿佛是秦向阳的清脆女生版。潜台词是:哼哼,我都知道!秦向阳知道什么?霜儿又知道什么?如果霜儿什么都知道又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唐英虎坐在沙发上,仰脸扫一眼霜儿。霜儿的表情就像是才上岗的警察逮着了一个七两秤小贩,那么得意,那么气盛,那么不屑。这令唐英虎震惊。他无法把眼前这个身材妙曼表情冰冷的女人跟自己的心肝霜儿联系起来。可是站在自己面前的,对自己嗤之以鼻、咄咄逼人的女人确实是霜儿。霜儿大了,是个女人啦。这令身为父亲的唐英虎浑身不舒服。更令他恼怒的是,霜儿越大离他越远,如今竟成了他的对立面,竟模仿着秦向阳的口气说话。这是怎么回事?宿命么?
倒退几年,霜儿带着她的男朋友来家里,故意的。霜儿好像是成心要挑战父亲的耐心,让父亲失去理智,对他的宝贝女儿拳脚相向。这样,作为父亲的积攒了十三四年的对女儿的恩宠就可以一笔勾销。好像父亲的恩宠也是沉重的包袱,霜儿早就背不动了,她要把它卸下来,丢到垃圾箱去。唐英虎怎么能下得了手呢?他是国家干部,而且是司法干部,他不但不会打霜儿,也不会打霜儿的男朋友,虽然他们还是小屁孩还不满十八岁没有理由出双入对谈恋爱。唐英虎的对策是威胁霜儿男朋友的父母,叫他们的儿子失踪,永远不见唐霜儿同学。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QQ信息和任何其他形式的信息。不要跟我谈民主!不要跟我说恋爱自由!不要跟我谈互相尊重!不要跟我谈上法院告我!不然就叫你的儿子真的消失。我唐英虎“说到做到”。奏效。然而,恐怖的是,霜儿见不到他的“初恋情人”,并不愤慨,并不叫嚷,并不为难父亲。霜儿的对策是每隔两三天换一个男朋友,而且越换年龄越大。唐英虎有能耐,他要调动多少人马才可以叫那些人消失?终于,霜儿的男朋友大到超过了唐英虎的年龄的时候,唐英虎崩溃了。他哭丧着对于玫君说:“我是他爸爸!我是他爸爸!我是他爸爸啊……叫他最早的那个男朋友现身吧。”
唐英虎不知道的是,霜儿的男朋友酷爱电子产品。霜儿偶然嘀咕了一句:“他们以为可以瞒得了我,哼!”那男朋友就自己买电子元件,鼓捣出微型录音机送给霜儿做窃听器。那时,唐成海住的青砖四层楼家属院正赶上拆迁,唐成海夫妇被儿子接到他们的红砖六层楼上住。这本来也是于玫君的意思。唐成海瘫在床上,住在一起好照顾。霜儿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卧室都装了窃听器,临睡前,霜儿故意闪烁其词地提起与洪三木盛蔷薇相关的信息,刺激长辈们背着她说起那些话题,她第二天或者晚些日子取了窃听器慢慢拆解。这样,不出半年,霜儿结合着从小积攒的与洪三木相关的信息,就“分析推断”出了所有的秘密。并且,了解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各自的态度。霜儿记得小时候舅舅跟自己说起洪三木,结果被父亲揪住,差一点跟母亲离婚。所以霜儿再也不跟舅舅说洪三木了。不能让舅舅背黑锅。
霜儿带着男朋友去了过一趟金川,人家不让见洪三木,还审问他们;他们悄悄找过盛七和李京燕,人家也是审问的姿态;他们还找过洪洁斯,洪洁斯不但拒绝提供信息,反而向唐英虎泄密。霜儿跟男朋友说:“这个洪洁斯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女人!”霜儿道出了“可怕”二字,是身为女人的直觉。她并没有在“可怕”二字这里停下来,把它拆解一下。所以,霜儿此时还不知道,比自己的父亲大将近十岁的洪洁斯,不知道哪年哪月哪天哪时……怎么说呢,假如有一天唐英虎跟于玫君离婚,洪洁斯就是唐英虎为霜儿首选的后妈。也许是受人生阅历的限制,霜儿理解不了他的父亲许多年来多么需要女人的抚慰,而洪洁斯恰恰是最佳人选。对此,也不能说霜儿和她的男朋友太嫩,主要是他们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这一点上。不然,窃听器会装上唐英虎的衣服,装上他的轿车,甚至装到电视台唯一的一个女总监的办公室和她的卧室。
时间可以变软,也可以积聚成能量,当这个能量遇到撞击产生分裂的时候,就会发生爆炸,核爆炸。唐英虎恐惧地想到,跟那个天大的秘密相关的诸多能量都聚集到霜儿身上了吗?要爆炸了吗?唐英虎仕途一帆风顺,将近二十年顶住多方面的压力,排遣心理阴影,怕过谁?现在他害怕了。他害怕霜儿。霜儿是他对未来的全部期许,是他现实的底线。他无法穿越这个底线。那些在霜儿之外的生活和工作中的手段在霜儿面前统统无效。霜儿搅乱了唐英虎的心智。所有的压力烦恼加在一起都抵不上霜儿反叛对唐英虎的冲撞。这种冲撞造成了巨大的内伤,伤情在体内残酷地扩张。唐英虎烟量猛增,他经常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在烟雾中感觉到迷幻,感觉到时间流走,感觉到膀胱下坠,感觉到危机四伏。他还想在烟雾中感觉已经发生了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却每每落空。
霜儿今天摆出的照例是一副“找抽”的架势。每一次都令唐英虎始料不及。仿佛有什么物体照着印堂穴冲过来,唐英虎做出本能的反应:向后闪一下脑袋,眨巴一下眼睛。唐英虎浑身发热,体内翻上来一股冲动,发痒的肌肉怂恿、支使唐英虎扇这个女人一巴掌。但是不能。不能上当。不能穿过底线。这是霜儿,是自己倾注了十七八年全部心血和爱的心肝宝贝。唐英虎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打自己的女儿。就算再杀一百个人他也不会打霜儿。他咬咬牙,喉咙抽动几下,咽口口水,没有说出话来,起身去厨房点燃了一根烟。他要在吞吐的烟雾中感觉、分析发生了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沮丧的是,在离开之前,唐英虎下意识地又眨巴了一下眼睛。
“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爸爸说话?”于玫君闻声来到霜儿面前,怒视着女儿。
“我不跟你说!幼稚。”霜儿为了表示不屑就在后面缀上“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