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木：呵呵。我说我有罪，你非要说我认罪。就像我说金川是学校，他们非要说是监狱。好吧，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我不跟你强辩，就说我认罪。你说得对，我认罪之后有许多奇妙的感觉，身体上突出的感觉就是解除疲惫，心理上呢，当然就是解除紧张。身心的解放为我的大脑注入了前所未有的信息处理和逻辑转换的能量。有一个词你们这个行当常用：重新做人。我就体验到了再生的幸福和快乐。
唐英虎：啧啧，说慢一点。
洪三木：举例说吧，我姐姐因为我认罪，因为采访我的节目获得好评，摆脱了在职场上的被动局面。父母已故，姐姐几乎是我唯一的亲人。还有劳铁山，未来的劳副监狱长，因为改造我有功，抚养关照六个女人从容了许多，他也拿获了尽职尽责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你呢，不是也睡了几天安稳觉嘛。呵呵，我可以给予别人，使别人受益，为什么不给呢？我不但没有失去什么而且也从中受益，有什么不好呢？给予的过程你明白吧？就像喂鱼、喂猫……
唐英虎：猫就别提啦。猫……你提猫干吗？
洪三木：啧啧，这纷纷落下的是什么东西啊？你的鸡皮疙瘩？你的汗水？你的泪水？哎呦，你这脸怎么皱巴巴的像牛肚子啊？你的脸色，怎么说呢——雨打沙滩万点——麻！
唐英虎：我就是再麻也比你帅！嗯。你分析得不错，对我颇有启发。但是，但是为什么其他人不这样想？我的父亲，我的妻子甚至我的女儿他们都不这样想。还有盛七！他们总是王八吃秤砣那样，咬住法律，咬住证据，咬住什么逻辑什么心理推演，认定我才是有罪之人？他们为什么不会像你这样思维而且充满能量——你是这样说的吧？能量。好奇怪啊。
洪三木：也许是金川这所学校吧。
唐英虎：不可能！这是监狱！难道监狱可以开发智力、开发各种什么什么商？不可能，我知道监狱！监狱只会把人越关越傻。
洪三木：更正一下——这儿是学校！呵呵，你知道你不知道。
唐英虎：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不知道的！
洪三木：呵呵。处级干部就是脾气大。你知道。你知道小和尚吗？知道御医黄太极申吗？
唐英虎：听着就像是妖魔鬼怪！
洪三木：你知道我们的菜谱每周有一顿肉，每天上午给同学代课，下午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偶尔还钓鱼。哇，这儿的鱼很肥，炖出来的汤跟奶一样。我有点特殊，可以喝到这样的鱼汤，还可以吃到野兔山鸡黄羊等等野生动物的肉。我的身体跟我的精神一起恢复元气，开始新生活。对了，我还天天打篮球，如果天不下雨的话。这期间学校每天早上补助一枚鸡蛋。
唐英虎：打肿脸充胖子吧你。
洪三木：不会比你还胖的，你的脸都跟篮环一样圆一样大了，唐大处长。
唐英虎：嗯，我喜欢你叫我处长。大家都劝我多活动。最近新来了个书记，篮球迷，天天看NBA。我也得摸摸球啦。唉，想你呀！
洪三木：那就下来一块练吧。金川这地方是天然氧吧。我们金川的同学也感谢书记。天天打球多好哇！
唐英虎：我不下来，有本事你投个三分，空心的，叫我见识见识当年的洪三木。
唰——唰——唰！
唐英虎：哎呀！哎呀！哎呀！
唰——唰——唰！
唐英虎：再不住手我可就——我去自首！把你还美的。我自首一切都会改变，天翻地覆！
篮环上没有挂网子，洪三木连着投进六个三分球，都是空心的。怎么会有唰唰唰的声音呢？唐英虎的脸在篮环上堵着，篮球从上面穿下来，刷着唐英虎的脸了。那张脸被刷了之后，一多半耷拉下去，一少半在篮环上挂着，耷拉下去的一多半凭借惯性和皮下肌腱韧带的弹性，摆荡两下，再挂上篮环，保持脸在篮环中的完整。
唰——唰——唰！
洪三木又投了三个。不投了。没人防守，投进去也没劲。
另外半场的篮球队员给他们的洪教练鼓掌。队员们知道洪教练的习惯，每次训练之前，都要站到篮环下面，望天。他们都很自觉地到另外半场先活动活动，不打搅洪教练。队员们一直在猜洪教练仰脸看篮环的动机或目的。“祈祷”，“入定”，“诸葛亮看天色”，“就像射箭射击训练，盯住靶心，时间久了靶心就会放大”，“穿越时空，梦回唐朝”，“想女人”，不一而足，每一次都夸张地加进一些新内容。
洪三木给篮球队员讲的第一课是从进球得分开始的：“十个队员在场上忙活，就是为了把球投进对方的篮筐——但是，球是从哪里奔向篮筐的呢？底线？顶狐？三秒区？篮下？等等。好，球又是从哪里来到刚才说的那些个点呢？从哪里发动的？底线？中圈？端线？是组织后卫跟其他队员完成了一个配合，还是任意两个队员完成了配合？——完成配合需要什么？技术？体能？速度？反应？默契？这些又是什么支撑的？——基本功！基本功是什么？回答得好，今天不用篮球，练习基本功！折返跑，每人十趟；蛙跳，每人五趟；绕杆，每人八趟……”
篮球场对习武之人已经足够宽阔，每次训练的时候太极申都要掺和进来与洪三木过招。洪三木在山坡上弄不过太极申，在篮球场就不一样了。用江湖上的话说，篮球场是洪三木的地盘。洪三木可以拿队员的身体做掩护，可以拿篮球做武器。关键是反应速度，更关键的是“开始新生活”之后洪三木打破了三人与洪三木保持等距离的戒律，也就是说，洪三木可以捉住三人并且将他们痛扁，如果洪三木不高兴的话。太极申被弄得狼狈不堪，但还不甘心，软塌塌地把自己搭在铁丝上喘息。
篮球架与楼房之间的空地上等距离拉着六根铁丝，那是专供同学们晾衣服晒被子用的。铁丝与铁丝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就是羽毛球的半场那么大，把铁丝的高度调到羽毛球网子的高度，就可以获得好几个羽毛球场。劳铁山偶尔跟一些管教在铁丝之间打羽毛球。最近劳铁山来得比较勤，因为篮球队训练，洪三木是教练，他边打羽毛球边欣赏篮球训练。劳铁山两天见不到洪三木心里就不舒坦。洪三木是劳铁山“改造工作的成就和范本”，是他的骄傲。这种骄傲是可以时常摆在面前享受的。
洪三木看见劳铁山打羽毛球，常常会联想到盛七。跟盛蔷薇谈恋爱期间，盛七拉着洪三木打过几次羽毛球。洪三木在盛七面前算得上人高马大，但是在羽毛球场上被老人家吊来吊去，活像个弱智的猩猩。盛七给洪三木讲打羽毛球的要领，就是从得分开始“倒着”推演到基本功的。打羽毛球的第一要素不是劈杀，是身体保持重心。
篮球打得时间长了会起毛、表皮卷边；羽毛球打得时间长了，羽毛会折损折断甚至脱落。受空气阻力影响，卷边的篮球在空中走弧线会摇摆，羽毛不全的羽毛球飞到半空会改变方向，甚至突然掉头栽向地面。
时间就是这样在篮球和羽毛球的飞行之间呼呼呼地掠过，扭曲，折叠，拆解。时间变软了。
“七呀，很久没看见你打羽毛球啦！”
李京燕取出盛七的家当，三副羽毛球拍，两桶羽毛球，一边擦拭积攒在上面的灰尘，一边说。
“就是就是！哪天我约几个人，活动活动，你来助威吧？”
盛七从李京燕手里接过一个羽毛球拍，做了几个动作，说。
在李京燕的眼里，盛七的“病情”时好时坏。而她自己则患上了神经衰弱，怕吵、怕光、怕异味。情绪不稳，易发脾气，遇到小事就兴奋激动起来。所以，不管李京燕说什么，盛七都会积极响应。但是，手握羽毛球拍，随便做两个动作，做着做着就会摆出那个网前救球的架势，就会联想到女儿盛蔷薇。当然也就会想起把薇薇抛到空中再接住的情景。
盛七叹口气，手指在拍子的网上拨弄，好像在拨弄琴弦。羽毛球拍发出“嘣嘣”的声音。
“薇薇已经走了，已经半年多快一年了。已经五年了。已经十年了。已经快二十年了。人死不能复活，这个你懂的。你的心结就在于薇薇小时候你把她抛向空中然后接住，那个记忆刻骨铭心！你无法接受薇薇的死亡，尤其不能接受你没能救她，把她从死神那里拉回来的事实。你不在现场，我们都是凡人不是神灵，所以我们无法预知凶险。没有人责怪你。你自己为什么要反反复复折磨自己？咱们还有儿子，还有未来的生活……”
这是李京燕帮助盛七解脱精神枷锁，经常地反复地说的话。有时候是其中的一部分，有时候再添加一点类似的内容。有作用吗？有。但是不长久。生活中许多许多意象都会随时引发盛七的疚愧心理。比如李京燕好心提醒盛七打羽毛球，运动有利于身心健康是朴素的道理，但是照样会搅起盛七心底的病灶。
李京燕还专门为盛七做过指向性很强的心理治疗，比如“把悲惨的记忆锁进保险箱”。夫妻二人在床上相对盘腿而坐。李京燕要求盛七闭上眼睛，想象看到盛蔷薇尸体的状况，然后想象一个棺材那么大的盒子，把盛蔷薇的身体放进去。这太痛苦啦。李京燕说你是一个意志坚强的男人，必须勇于面对一切。继续！想象着把那个巨大的盒子变小。像桌面那么小。像旧式的檀木箱子那么小。像礼品盒那么小。像火柴盒那么小。很好。虽然像火柴盒那么小，但是它却很沉很沉。好，现在再想象一个很深的湖，把小盒子放到水面上，看着它沉入湖底。它沉下去了吗？还能看见吗？看不见了。湖水荡着微微的涟漪，没有声音，一片静谧。时间在水中变软了，融化了。很好，睁开眼吧。盛七没有睁开眼睛。李京燕看到盛七的睫毛在颤动，双眼丝丝地沁出了泪水。李京燕冲动起来，扑上去抱住了丈夫的身体。
那个指向性的心理治疗反复做过几次，效果挺好的。但是，它派生出另外的问题：有一天李京燕看见盛七面对脸盆里的水不敢下手，好像洗脸盆是一个滚开的油锅。那以后，盛七患上了罕见的过敏症：水过敏。重来！把湖水换成沙土。有道是“入土为安”嘛。盛七在臆想中双手搓捏着沙土，从此时间不但变软了，还“沙沙沙”的平添了摩擦系数。
在儿子的眼里，父母都是病人。而盛七和李京燕却认为对方才是病人，需要照顾。儿子在美国学了两个专业，一个是汉英语言比较，一个是工商管理。工商管理包括原料采购、生产、财务、金融、营销、经济法规、国际商务等多学科知识和管理技能。现在他每天计算生活开支，管理家政，伺候父母。有一位中学时期的女同学看着这家人可怜，大发悲悯之心，愿意来帮忙，愿意献身做盛家的媳妇。好啊。非常好啊。盛七和李京燕，当然主要是儿子，都非常喜欢这位姑娘。那就结婚吧！两位新人打算带着盛七和李京燕一起旅行结婚。去哪里呢？世界各地！李京燕兴奋得失眠了好几天。她打长途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孩子的舅舅，
舅舅第二天就电汇了一大笔款子，以示祝贺。钱，在这个家里不是问题。这也是当年洪三木觊觎的。
两位新人煞费苦心。自己的蜜月重点是带着两位病人散心。
这个地球上每天都有战火有饥荒有灾祸，但是它们都被“全球旅游指南”圈在了外面。四个人的全球旅行安全而畅快，迎面扑来的都是美景美食和笑脸。回国的机票没有问题，波音的起落架蹭到了古都的国际机场的跑道。机舱内响起了掌声。飞机停稳，舱门打开，旅客们秩序井然依次走下悬梯。旅行即将圆满的画上句号。
一个小女孩性急，离开父母亲身边，在大人的缝隙中从后面往前穿行，出了舱门，来到悬梯跟前，脚下一绊，身体腾空而起……小女孩的身体从盛七的肩膀那里掠过，往下跌撞。盛七本能地下蹲，抬起臂膀，张开双手，接住了那个女孩。整个过程像是预先排演过的，动作娴熟，没有磕绊，一气呵成。
“我接住啦！我接住啦！”
盛七兴奋得涨红了脸，十二分骄傲地抱着女孩，冲着李京燕大叫。叫着，盛七还把女孩抛向空中，再接一次，再接一次。然后盛七抱着小女孩“噔噔噔”地挤过悬梯上的人，走下悬梯，在地面上再次抛起小女孩，叫着“薇薇”……
悬梯上下的旅客鼓起掌来，一片欢笑。
女孩的母亲拉住了盛七的胳膊。盛七脸上绽放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斜照的阳光放大了他脸上的皱纹，他的眼睛空洞而茫然，他的身体也随面部肌肉一起变硬了。
“你干啥？”盛七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的手反而抱得更紧了。“谢谢你。这是我的女儿！”孩子的母亲尽量平静地说。孩子的父亲站在妻子身旁，一脸的严峻神色。显然，夫妻二人感觉到了盛七的异样，他们很紧张。
李京燕和儿子儿媳一起上前劝盛七放下那个女孩。女孩受到惊吓，
起初的欢快荡然无存，已经开始哭了。
盛七看看女孩的父母，又看看李京燕和儿子儿媳，僵硬的身体抖了一下，双手下垂，放下了女孩。女孩扑到母亲的怀抱，被父母连拉带抱地迅速离开盛七，奔向停在一旁的机场专用大轿车。
盛七成了旅客们的焦点，有人在悄悄议论。
“站住！”盛七突然启动身体，追上女孩的父母，拉住人家的胳膊，厉声质问，“你们是孩子的父母？你们为什么让女儿从悬梯上掉下来？为什么？你们说为什么？”
“放开！你撒手！”女孩的爸爸反拽住盛七的胳膊。
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很快就被众人分开。李京燕和儿子儿媳挡住盛七的身体，盛七暴跳着，不依不饶，嘴巴里不停地重复“为什么”。机场警察来了，盛七被要求“去办公室谈一谈”。盛七理直气壮地吼道：“谈什么谈？你们应该找那两个人谈！他们为什么，为什么……”
李京燕在劝阻盛七的过程中，听到身旁两个斯文的中年男人在议论：“你说这人到底是雷锋还是疯子？”“双重人格。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盛七拒绝配合警察，警察掏出了手铐。
盛七的儿子急了，扑上去推搡警察，叫着：“你们干啥？他是我父亲！他不是精神病！他是我父亲！你们放开他——放开他！”
李京燕和媳妇眼睁睁看着盛七和儿子双双被警察铐住，带走。两个女人追随着自己的男人，不停地向警察申辩。过程中，李京燕的耳畔还不停地传来那两个斯文男人的话音：“我学了四年心理学，白学啦？我跟你打赌，我输了请你吃‘陕西梦幻套餐’！跟你打个通俗的比方，就像折损了羽毛的羽毛球，会在空中突然栽下来。”
李京燕鼻腔一酸，双腿一软，再也迈不动脚步了。女孩的父母从身后架住了李京燕的身体。那个女孩眨巴着大眼睛，举着一个小瓶矿泉水，递给李京燕，说：“阿姨……奶奶喝水！”
霜儿每次穿上新裙子，都会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舅舅等等亲人面前秀一下。霜儿一只手拉住裙摆，一只手展开做翅膀状，转一圈，再转一圈。春夏往复。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时间在霜儿的裙摆处变软了。那种飘飘然的软。霜儿小时候的样子还非常清晰，还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舅舅等等亲人的脑海中滞留，新的样子就呼啦啦的“转”出来，忽然之间亭亭玉立。眼前的样子叫人惊喜也叫人感到陌生。这就是女大十八变？不对，重要的不是变，是飘飘然变得太快了。
霜儿的身体继承了父亲唐英虎的特点，高挑；霜儿的皮肤白皙，其中含着父亲和母亲的双重基因；霜儿的体态显出了女人特有的曲线，追赶母亲于玫君青春年少时的样态。霜儿宽摆的裙子不但掩饰不了她的曲线，反而增添了曲线的清纯和鲜活。霜儿的眼睛眸子透亮，眼白泛出淡淡的蓝色。
霜儿踮着脚尖停下来，伫立在客厅的中央。最近她在上一个芭蕾舞蹈班，到什么地方，都喜欢踮着脚尖挺立着。霜儿把目光投向坐在阳台中的母亲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