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颇有些当年间谍特务传递情报的意味。于玫君的弟弟在姐姐的指使下，把小纸条包在泥巴里，专挑洪三木一个人经过的时候，丢进栅栏里。洪三木捡了泥坨，塞进口袋。过些时日，洪三木看见于玫君弟弟的身影，就会趁人不注意，返丢一个包了纸条的泥坨。后来，泥坨也不丢了，而是找一个僻静处，一个缝隙，往里一塞，互相换取。于玫君与洪三木互换泥坨，三天两日地进行，有时会空七八天。一方面是怕引人注意，另一方面，二人说到了历史，说到了感情，说到了心灵隐秘的处所，需要时间去咀嚼消化。
纸条链接，内容如下：
于玫君：“三木，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愿意帮助你！你说，要我怎样？”
洪三木：“玫君，我对不起你！无颜面对！”
于玫君：“我坚信你不是杀人犯！你是一个理性的人。”
洪三木：“嗯，我没有害盛蔷薇。但是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我害了她。我是想说我对不起你。”
于玫君：“什么对不起？我不明白，你说具体一点可以么？”
洪三木：“本来我是爱你的。本来咱俩结婚是皆大欢喜的事。可是，可是，唉。惭愧啊。事到如今，还是我罪有应得吧！”
于玫君：“我怎么越看越糊涂啊！三木，你的身体都成那样了，脑子没有问题吧？”
洪三木：“我的身体还好。我是装的。只是时间久了好像有点积重难返，但我相信一旦有机会活动身体，就可以恢复。谢谢你。唉，我说谢谢你都没有资格。”
于玫君：“身体没大问题就好。你为什么那么见外？当初分开，我们都是自愿的，怪不得谁。要怪，我也有一半责任。”
洪三木：“你没有责任！你没有任何责任！都怪我。怪我非要跟唐英虎斗气。还有，还有就是，我利欲熏心。我有罪！我该死！我后悔逃出来。我就该在金川待着。待十年，待二十年，待一辈子！”
于玫君：“三木，我知道你受了刺激。我听说盛蔷薇的父亲和唐英虎的父亲都在找证据，为你翻案。你不要急，我相信老天爷会还你清白的！对了，你说利欲熏心是什么意思？”
洪三木：“我在与盛蔷薇最早的接触过程中，了解到她家有海外亲戚，她舅舅是个大商人，所以，我就……你明白了吧。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唐英虎不知道盛蔷薇家的海外亲戚，如果知道，他是不会撒手的。我在盛蔷薇身上耍尽了花样，才虏获了她的心，最终导致了咱们四个的‘交叉换位’。如今我是忏悔无门啊！盛蔷薇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是我害死了她！”
于玫君：“三木，说心里话，我很震惊。看来我当初对你的了解还是非常肤浅。我以为你总是若即若离，不温不火，高度理性地待我，是嫌弃我的体味。不过，我想了四天，我不怪你。我妈也曾嫌弃你家家境不好，说我进了你家的门就成了你妈的专门护理。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其实我更在意你嫌弃我的体味，这一点，我倒是如释重负。所以我还是愿意帮助你。毕竟，就算你觉得自己有罪，但你并不是直接的杀人犯。选择女友，选择生活是每一个人的权利。不要再为此事自责了。现在我相信，至少在唐英虎和盛蔷薇出现之前我们是爱过的，因此我很欣慰。那时，你有你的为人准则，我记得你说过，‘把最美好的事情留到结婚的那天晚上’。我相信你那时是本着尊重我、尊重婚姻的态度……”
字条越来越长，老板看不下去了。一个哑巴残疾人，总是偷偷摸摸地写字，有鬼吧？如果等到所有的民工都发现洪三木有鬼，老板就被动了。实际上，老板早就觉得洪三木有鬼。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骗子。装哑巴，装瘸子。”
老板让洪三木坐在一张椅面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的椅子上，自己站着，叼着烟，俯看着洪三木。他的语气并不怎么盛气凌人，延续着平常的做派。
自从老板差人把自己叫到他的办公室，关上门，洪三木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洪三木知道老板要摊牌了。
“对不起老板。”洪三木平静地说完，他自己有些惊诧地看看左右。正常说话在口腔颅腔的震动让洪三木一下子不适应，自己的声音听着也怪怪的。
老板的脑袋也震了一下。虽然他早就断定洪三木不哑不瘸，但真的听到这个人说话，还是很吃惊。而且，洪三木的眼睛直视着自己，一点也不回避，这说明这个大个子内心很强大。
洪三木单腿跪地，双手作揖，模仿清朝人的礼节，垂下头，说：“这一年多亏您照料，洪三木感激不尽！”
“你叫洪三木？你要走吗？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老板有些意外。他上前一步，扶起洪三木。说着还给洪三木递了一根香烟。“情况是这样……”
“打住！你应该知道江湖规矩，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虽然我当初留下你多半是出于好奇，可是我现在依然不想知道你的底细。能看着你说出话来我就满足了。呵呵。”老板这样说，当然是怕将来担什么罪责。
“明白，老板！我会记住您的恩德！您看这样行不行，明天你把衣服忘在工地上，口袋里装些钱，我偷了钱再走。你随后在大伙面前喊叫，说我是贼。这样，即便将来有什么事你也属于受害者。委屈您啦，老板！”“别再跪了！就照你说的办吧。等一下，有一点需要说明，我知道他们平时欺负你，早就知道。但是，我不能特别干涉，因为那看上去更像是正常的状态。你明白吧？那也算你应该付出的代价吧。”
“明白，老板。我因此还非常、额外地感激你。”
依计行事，洪三木离开了建筑队。夜晚，洪三木跛着腿走到没人的僻静处，想恢复右腿的正常功能，却无法如愿。他的右腿再怎么搬呀扽呀屈伸呀，走起路来还是跛。
于玫君的弟弟为洪三木找了一个隐蔽的住所。洪三木乔装打扮，昼伏夜出。洪三木没有剪去齐耳的长发，看上去像个艺术家。“很酷啊！洪哥。”于玫君的弟弟赞叹。
于玫君姐弟俩背上了“窝藏罪”，她回到家里，见到唐英虎就有些怪怪的。这种怪怪的感觉从弟弟发现洪三木的第一天就有了。唐英虎寻找洪三木焦头烂额，没有结果，回到家里看到于玫君，也是怪怪的。两个人都怀揣着隐私，担心在对方面前露出马脚。心虚。心虚就要下意识地保持距离，保持距离的一个重要标记就是免去房事。很多日子过去了，“三木”二字没有再出现在两口子之间的话语中。有一天，唐英虎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也可能是想打破僵局，忽然堆着笑脸，说：“三木一下？”
于玫君听到“三木”二字，身体歪了一下，仿佛那两个字是两块砖头，拍在她身上。洪三木蓬头垢面，跛腿歪斜的样子出现在脑海。她双目悸动，两手抱在胸前，好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唐英虎没有注意到于玫君的心理变化，他以为她缩着身体就是等着他上前拥抱。他就上去拥抱她了。
于玫君身体抖起来。
唐英虎以为于玫君兴奋激动了，毕竟很久没有亲热了。他把她抱到床上。
于玫君身体发硬。
唐英虎似乎依然没有意识到什么怪异，继续动作。
“不行！”于玫君叫了一声。
“有什么不行？”唐英虎动作娴熟，嘴巴贴向于玫君的脸，手撩起于玫君的棉毛裤，直捣要害。
“住手！”
“嗯？……”
唐英虎喉咙呛了一下。他咽口口水，抬起脸，看着下面的于玫君。于玫君的嘴唇紧抿着，里面的牙齿咬合在一起。唐英虎仿佛听到了于玫君牙齿摩擦的声音。更要命的是，于玫君扭着脸，瞳孔大幅度地甩向一边，露出大面积的眼白。
“你，你当初就是这样对待盛蔷薇的吧？”
于玫君说着话，眼珠子并没有转回来，留给唐英虎的依然是大面积的眼白。
唐英虎梗起脖子，汗毛倒竖。
按照生理本能的冲动，唐英虎会掐死于玫君。据说一个人杀过一个人，就会挣脱本能的恐惧，双手不再发抖。掐死于玫君跟掐死一只鸡也没什么大的差异。但是，两年多的精神煎熬，培育了唐英虎的理性。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能再冲动，再冲动必然是自取灭亡。其实他在脑子里很多次设想过、演绎过有朝一日洪三木翻案，所有人，包括于玫君的态度变化。所以发生什么情况他都不会意外。
唐英虎吐出一口气，骂了一声“神经病”，起身出门的时候，脚下差点把外屋中央的取暖炉碰翻。
蹲在家门口，抽着烟，唐英虎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暗自庆幸自我保护的本能又一次有效地遏制了生理的冲动。最近很烦，不仅仅是于玫君的神经质叫他烦，秦向阳也叫他烦。牛皮吹得很大，可就是没有洪三木的踪影。秦向阳在帮助寻找洪三木的过程中时不时就会投过来一种关切的目光，那种目光里包含着同情和怜悯，好像唐英虎是一个心里虚弱、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人。还有，父母最近也很少来看霜儿了，他们好像在忙着寻找父亲当年的师兄。这件事很诡异。诡异的是他们提到那个师兄的态度，提起师兄就小心翼翼，好像当年不是师兄害了唐成海，而是唐成海有什么对不住师兄，心怀愧疚。
唐英虎抽完了一根烟，再点上一支，起身往巷口走。巷子，也就是两排房之间，本来有四米半的宽度，因为各家各户都在门口堆放了煤炭、柴禾、杂物，有的还搭建出来两米多的半截房，所以除非是走的次数足够多，形成了动力定型，不然磕磕碰碰就在所难免。这个平房福利区占地近百亩，中间三行，每行六排，两侧边围的平房与里面的房子成九十度，形成类似围墙的态势，整体呈方形。年深月久，每一排平房上标注的楼号大多风蚀剥落，看不清楚，所以如果外人进入位于中央的房子找人，往往会弄错行，敲错门。有人说这里是个迷宫，其实，如果鸟瞰，这片福利区像个棋盘。隔一条马路还有属于这个厂的更大面积的两片楼房福利区，也是方形，也像棋盘，三块福利区跟厂区加在一起是一个更大的方形，更大的棋盘。再往外走，就上了这个都市的网状马路和街道，那是一个更大更大的棋盘。
那个棋盘在很多年前，就把唐成海连同唐英虎拉进了一盘无解之局。
冬天，各家各户都在家里烧了取暖炉，所以，如果没有风，即使不是做饭时间，这个棋盘也常常笼罩在烟雾之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煤烟味道。
从唐英虎家的巷子口左转，遇到外围的两座平房之间的空地。这块空地也是这片福利区通向外面的隘口。空地上常有孩子玩耍，妇人唠叨，男人争论。到了休息日和晚上，靠马路的那根电线杆，路灯下，就专属于棋摊了。今晚也不例外。
唐英虎今天没有往前凑，而是远远地看着围了一圈人的棋摊。会下棋的人不用看，听那些围观人的话音，就能想象棋局的状态。要是有一方悔棋，棋摊会出现一阵骚动，出现一波更大更激烈的声浪。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秦向阳不下象棋，但是有意无意中，人前人后，唐英虎就可以听到秦向阳说这句话。唐英虎搞不清楚，秦向阳是词汇匮乏还是专挑这句话给他听，暗示什么。
有一些事已经用不着暗示了。秦向阳帮人向一些公司讨账，遇到难缠的，就会叫唐英虎开着车身印有“司法”字样的车子，往人家公司门口一停，然后秦向阳叫唐英虎“稍等”，自己下车进去。好一阵子，唐英虎等得不耐烦，下车抽烟，仰头看见秦向阳在人家公司的窗口跟自己招手，身边站着人家公司的人。事后，秦向阳会特别请唐英虎喝酒。三番五次的，秦向阳不挑明，唐英虎也悟出了其中的门道。秦向阳是用车上的“司法”二子和唐英虎身上的制服吓唬人家。
这样的事情有多严重呢？属于狼狈为奸？唐英虎并没有拿一分钱好处。那算是为虎作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唐英虎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路边等人，也没有谁受到额外的伤害。秦向阳也没有杀人放火使用暴力，充其量是耍耍小聪明，走走法律边沿。所以，唐英虎也就乐得“助朋友一臂之力”。毕竟，秦向阳帮过唐英虎很多忙，捎带着还些人情顺理成章。
秦向阳单独去找唐成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事后，秦向阳会主动向唐英虎汇报，说都是一些朋友打官司，或者是法律咨询。唐成海那一边却不是这样，老子在儿子面前从来不提秦向阳。也就是说，秦向阳的所谓汇报无法在父亲这里得到证实。这叫唐英虎心中忐忑，他隐约觉得秦向阳在暗中掌控自己的父亲。
最让唐英虎受不了的还是秦向阳的眼神。跟他的狐朋狗友一起吃饭喝茶，秦向阳还会时不时微笑着看着唐英虎，那目光中闪烁着得意和讥讽，还隐约藏着玄机。唐英虎最担心、最忌惮的是秦向阳用洪三木的案子“拿他一把”。他不能断定秦向阳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报，也搞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是不是自己有意无意之间走错了一步棋，不知不觉掉入了秦向阳设下的陷阱？
月光泛白，昏暗的路灯若有若无，低矮的房屋和高大的树木、电线杆都在月光中显出阴影，地面反射着荧光，看上去很干净。
棋摊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影无踪。
唐英虎来到棋摊的位置，蹲下身体。这里并没有棋桌棋台，就是一块土地，跟别处的土地没什么大的差异，只是踩的人多了，比别处更坚硬。常常被安置在这块土地中心的是一块帆布棋盘和木板棋盘。男人们就是围着那块帆布和木板消遣，据说这里诞生过“金炮李”“铁马王”之类的象棋高手，后来去市上省上叱咤风云。
“当头炮”、“屏风马”、“双车错”、“金钩挂玉”……
唐英虎捡了一根树枝，在那块硬地上画出棋盘，画上棋子，指点着，想象着，自言自语。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披了一件银色的铠甲。
“悔一步——不行——这棋死啦——你别吵——铁门栓啊——你老婆又出门啦——轴啊你——观棋不语真君子啊——瞧人家先生——先生先死——哈哈，这就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唐英虎偶尔也会成为红方或者黑方的主人，那时，他脑袋上方就没有个清净。这种不清净叫唐英虎感觉温暖和松弛。
唐英虎出门抽烟是为了克制生理的冲动，忘掉与妻子的不快，回避烦恼，他好像成功了。但是当他神游一圈重新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烦恼和不快却更加深重了，好像还有一种阴森的感觉一阵一阵袭来。
这个福利区，排与排的平房之间都栽着槐树，所以各家各户的门前后窗都有槐树矗立着，三十多年了，槐树都是一人抱不拢那么粗壮。初冬时节，树叶落净，槐树的枝干在白天都呈现黑色，月光下，它们的黑影拖得很长很长，恍若巨大的怪兽的魔爪，伸出来，搭在房顶上和各家的窗户上。
树影的间隙中好像有人影晃动。
“洪三木！”
唐英虎喊了一声“洪三木”，望着那个树影之间的人影，拔腿冲上去，没有片刻的犹豫和一丝一毫的胆怯。但是，他明明看着树与树之间有人影晃动，奔过去却什么人也没见着。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却又看见人影在另一处的树影之间晃动。再追，没有人；再追，还是没有人。最后唐英虎在这片“棋盘”中迷了路，碰见几个下夜班的工人打问，才重新回到家门口。
唐英虎在自己家门口迟迟不进门，他感觉到洪三木就在附近，就在身后。甚至，他还听到洪三木的话音。他当然不能示弱。
洪三木：就你那样的反应速度，怎么能跟上我的脚步？你最大的本事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唐英虎：洪三木，你就是个死耗子！是个男人的话，就站到明处！
洪三木：明与暗是个相对的心灵感应。你怎么能确定我在暗处你在明处？
唐英虎：扯淡！你越来越会扯淡了！你就站在我面前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