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帐早已又倒了！田野间土块和衰草一片苍黄。枫叶又通红了，簇生着挺立在枝头上，拨弄着寒风，像火焰在燃烧。
秋末冬初的一天下午，团团的白云，在腰带山顶上飞舞、变化，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就像雾似的。遥黛庄的轮廓在蒙蒙细雨中显得模糊、虚幻了。
在一间茅屋里，炕桌旁坐着周文彬、陈群、节振国和纪振生。说这是开会吧，也可以；说这是谈天吧，也可以。革命的感情，同志的友谊，紧紧地把大家的心连接在一起。节振国脸上似闪耀着神采，显露出难以抑制的欢快，但眉宇间却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谈话刚开始不久，胡志发匆匆冒着蒙蒙细雨来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酒瓶，从袋里掏出一把炒豆子，笑着说：“一杯水酒送亲人！今天是给你们送别，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两烧酒，五个人喝怎么够？我就兑上了半瓶水。这样，倒真是水酒了！来来来，大家喝一喝！”说着，又摸出一个小纸包来，里面是一点点花椒，递到周文彬面前，说：“这是专门给你找来的下酒菜，别人受用不了，你一个人独享吧！”
周文彬仍是吧嗒吧嗒烟不离嘴，听着老胡的话，那张严肃的脸上也笑了，接过酒瓶热情地递给节振国，说：“老节！你先喝一口。我们是到平西，你还要去阜平！老胡送我们四个，我们三个又该送送你！”
节振国笑着接过酒瓶抿了一口。酒，他不会喝。但这酒，水兑得太多了，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辛辣的味儿。他抿了一口，又把酒瓶递给周文彬，看着大家说：“我谢谢同志们了……”他想多说些什么，一时感情有些激动，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塞在嗓子口了。
冀东区党委根据上级党委指示，决定整训部队，提髙干部水平。冀东的抗日武装，除留一部坚持斗争外，大部调到平西整训。胡志发留在丰润不走。陈支队和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都要去平西整训。昨天，周文彬通知节振国，党要调他先到平西，然后去河北阜平晋察冀北方分局党校第三期干部班学习。
去党校学习，对节振国是新鲜事儿。但他知道，这是党对他的重视和培养。平时，如果同周文彬、陈群、胡志发、纪振生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今天却不同了。眼看就要离开冀东了，离开这块自己和同志们一起艰难坚持抗日游击战争的土地，离开那么多共过生死、同过患难的战友和群众了！他的心情在兴奋、激动中，不免有点纷乱，一种依恋的心情不禁如滔滔的江水涌上心头。
几个人轮流着一人一口喝着胡志发找来的兑了那么多水的白酒，一颗一颗地嚼着铁硬的炒豆子。周文彬却嚼着花椒。大家明白，胡志发以水代酒是表示一种同志的心意，盛情可感。虽是半瓶味淡的水酒，一小把铁硬的豆子，但在此时此地，也是难能可贵的了。多少个战斗的日日夜夜，多少次生死拼搏的交锋，多少牺牲了的难忘的战友，多少感人的同志与阶级的情谊，在一瞬间，全浮上节振国心头了。使他沉默，使他静静地似在思索着什么……穿着灰色旧棉军衣戴着系带的灰棉军帽的陈群，眼神温和，喝了点水酒，朴实的长方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参加红军后经过长征，转战华北战场，虽与节振国同年，但风霜经得多，人长得也苍老。他红军时期就担任过红四军第十一师三十二团团长，说话常常离不开军事。这时说：“老节！战争既是长期的和残酷的，就能够使游击队受到必要的锻炼，逐渐地变成正规的部队。由执行游击战的游击队转化为执行运动战的正规部队，须具备数量扩大和质量提髙两个条件。提髙质量，须在政治、组织、装备、技术、战术、纪律等方面有所改进。必须向这个方面发展，一个游击战争根据地上的主力部队才能造成，更有效地打击敌人的运动战方式才能出现。现在，党正在让我们这么做。我们去平西整训，你去党校学习，都是这样。党一定能将你培养成优秀的红色指挥员，希望你努力学习，提髙政治水平武装头脑，也学习军事技术武装手足，将来好回来挑起更重的担子。为了这，让我敬你一口水酒！”说着，他笑着将瓶又递了过来。
节振国接过酒瓶，两只机智的眼睛闪闪发光，豪爽地说：“我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党的培养。”说完，“咕嘟”喝了一口水酒，手捏酒瓶，对着陈群说：“这次去，我想，时间不会太长的。我会好好学习，然后尽早回来。我想那时你们一定也整训结束回冀东了。说实话，要问我去学习髙兴不髙兴，当然髙兴，但想到佐佐木和彬田这两个魔王还没送命，我还有点舍不得离开冀东！”
胡志发坐在节振国身边，说：“老节，你放心走吧！打下去，这两个魔王，迟早要死在中国人民的手里。最近，听说咱八路军一二〇师在石家庄北边的灵寿消灭了鬼子第八混成旅团，打死了个旅团长。将来呀，咱越打越强，仗要越打越大。区区佐佐木和彬田算得了什么？你的这点心意，我们这些留在冀东继续坚持战斗的人收下了。”
节振国欣然将手中的酒瓶递给胡志发，说：“老胡！为了你这些话，让我敬你这位‘智多星’一口酒！”
他将酒瓶递到胡志发手里，胡志发马上喝了一口，仰脸说：“你们都要走了！我心里也舍不得。同志嘛！有什么比这更亲的！我就希望你们走后，都大大有进步，早日回冀东，咱再一同并肩作战！我留在此地，一定好好干！等你们回来时，你们会看到这一带村村都有党支部，有民兵，还都有工、农、青、妇女组织和儿童团！”他说得髙兴，把手里的酒瓶递给纪振生，说：“小纪，喝一口！你下次回冀东时，说不定已是八路军正规部队的指挥员了！到那时候，你们来，我们早早给准备好滚烫的洗脚水，软软的铺草，让你们吃饱睡暖！”
他的话说得有趣，逗得大家笑着看纪振生喝了一口酒。
周文彬自己把瓶子拿过来，说：“我也要喝一口，为我们在党领导下，在人民群众支持下，这一年多来在冀东艰苦的抗日斗争所取得的成绩祝贺。这是我们的革命抗日斗争处于低潮的一年多。我们的损失是不小的。有些同志成为烈士了。在敌人的残酷讨伐中，有时牺牲比请个假还要简单。让我们永远怀念烈士们的功绩，学习他们的崇髙品质！”他放下了酒瓶，又说，“从游击区到根据地，是一个艰难缔造的过程。这次，我们在这儿的同志有的要留在此地继续坚持，有的要去阜平党校学习，有的要去平西整训。依我看，不会太久，我们又会一起来到冀东进行持久战的。来吧！同志们，无须惜别！需要的是拿出拼命精神来干！”说完，他拾了两颗花椒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细嚼起来。
老周说话，总是那么富于鼓动性，叫人听了心里热乎乎的，跃跃欲动。陈群兴致勃勃地点头说：“老周说得很好很对啊！我记得……”他对着节振国说，“去年十月，我们在葵庄附近一个山上的破庙里见面时，老节，你还问我，打游击怎么个打法？还记得吗？”
节振国笑了，点头说：“记得！”他的两眼坚定、机警而清亮，这是游击战赋予他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