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临江吹箫之人,此时已停住了箫音,转过身来,看着他点了点头:“好!你拿到了这个东西,那么富察恒泰就只能等死了!”
“江逸尘。”明轩落下一声,“事成之后,我可要分多些。”
江逸尘淡淡一笑,将玉箫收入腰间,看着明轩:“这个你急什么?现在谈怎么分银子,还为时尚早,咱们先把这第一步给走稳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他所谋划的一切,已与往日不一般。论说从前是为了复仇,为了整垮富察府,如今,他心之所念,便只有连城。只要将富察恒泰击垮,他便能得到连城。这天下之大,四海之物,除了连城以外,他再没有想得到的。
明轩一时心急,忙亟亟纠正道:“不不不,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你那么聪明,万一蒙我,我可怎么办?还是现在就说清楚好,我出力可是最大,我要多分很多才是!”
江逸尘不无嘲笑地看着他,在他眼中,明轩便是如蝼蚁一样微小而丑陋的存在。
“你小子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落魄的啦?若不是我救了你,你能有今天?我都没要你的胳膊,哪里由得你讨价还价?”
江逸尘猛地出言,着实骇住了明轩。明轩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胳膊,吓得不敢言语。三年前,他被醒黛公主赶出将军府后,虽带了些银两出府单过,可他迷上了赌博,不过两三年,竟将从富察府带出的银两家当全部赔光,而后,更是赌上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便是那时,他欠下江逸尘一条胳膊,而江逸尘借此要自己为他办一件事,倘若做不到,便要卸下这条胳膊赔给他。而江逸尘,要他做的,便是重回富察将军府,将富察恒泰彻底击垮。
一想起那些不堪事,明轩便有些心虚,他望着江逸尘:“哎呀,咱先不提那分钱的事情了—江大哥,你就等着瞧好了!我先按照咱们之前所定的计划行事吧!”
“可别掉以轻心,你哥哥恒泰你了解,他聪明绝顶,想骗他可不容易!”
明轩自信满满,只一笑,道:“这一次,他没戏了!我准备得很周全,如今印章都在我手上,还怕什么?”
“好!你既然这样有把握,我就相信你一次。”江逸尘冲着明轩重重点点头,告诫出声,“记住!这回富察恒泰必须人财两空,我要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还未亮,富察府的前院一阵人声喧哗。恒泰和连城在梦中被惊醒,穿了衣匆匆洗漱一番。推开门,只见庭院中已被众家丁团团围住。前院站着不少下人和仆妇以及几个账房先生,众人围在一处,都在发牢骚。
“唉!这个月的工钱怎么还是不发啊!”
“这可怎么办啊!我还得养家糊口呢!”
“这个月的用度似乎又被裁减了不少。”
“看样子是府里真的缺银子了!”
恒泰见状,尤其觉得奇怪,忙差人去请明轩过来。过了半会儿,明轩才懒洋洋地走入庭院,朝着恒泰一笑,随口问着情况。
恒泰阴沉着脸,一手指向庭院中的场面:“你瞧瞧,家里的工钱怎么都没发呀?大伙都在闹呢!”
“哎呀!大哥,难道你还不知道吗?钱全都挪过去买地了啊!”明轩自顾自地摸着脑袋,皱着眉头对他道。
恒泰一口气闷在胸口,冷声问明轩:“所有的钱全都押在了地上?那府里怎么调度?”
明轩还没开口,前院那两个账房先生走了出来,把恒泰引到了一旁。一个账房先生压低了声音在恒泰耳边轻轻道:“大爷,您是不知道啊!明二爷买的那些地,又偏远又贵,我们几个账房哪里劝得住。可二爷手里有当家的印章,也只得如此了!”
话音未落,另一个账房先生便添了话附和道:“如今不说是地,就是咱们整个府宅,也都被二爷抵押了出去。大爷,再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恒泰吃惊,看着明轩,一声怒问:“明轩!这是怎么回事?这才几天啊,整个家就被你搞得如此混乱!你买地可以,怎么连房子都押了出去?”
“大哥!如今既然你已经让我管这些事情,用人不疑,你又何必管这样多呢?”
恒泰一步而上,亟亟看着他:“我管得多?我要是再不管,整个家都会给你败光了!你说!你买卖田地,从中赚了多少油水?有多少银子落入了你的口袋?我原先还以为你还算迷途知返,哪知你今天竟然变本加厉!来!把印章交出来!”
一说要交出印章,明轩的脸色霍地一变,阴冷地笑了笑:“怎么?现在你想要印章了?没门!”
“你!”恒泰怒地握紧了手,“你难道还想被赶出府去?”
明轩有恃无恐地负手走了几步,回身间,以余光睨着恒泰:“事到如今,我还怕和你挑明吗?我告诉你,府上买的所有田地,田契地契上都是署的我的名字!没错,我是捞了银子,不是一点,而是全部!我拿了府里所有的银子,买了我自己的地。包括你现在所站着的地方,也都是在我的名下的府邸!你要赶我出府?你凭什么赶我出我的府?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恒泰狠狠握紧了拳,怒不可遏地看着明轩:“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竟然如此用心险恶,当时公主要我切勿引狼入室,看来真被她给说中了!”
明轩只冷笑:“怪只怪你太笨!对了,刚才你不是说要赶我出府吗?你既然都不顾念兄弟之情了,我又何必跟你客气?富察恒泰!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你们一大群人都给我走;要么你一个人给我赶紧走!什么都不许拿,不要牵连旁人!你自己选择吧!”
一时间,庭院中的众人俱是安静了下来。
连城看着如今的景况,忽然明白了毓秀口中的天翻地覆。她缓缓看了看恒泰,再一眼恶狠狠地瞪着明轩:“你这个人真坏!你说谎,骗人,变脸,图财!”
明轩闻言,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而嘲笑连城,道:“我还要害命呢!嫂子,我早就说过你笨,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笨!这个时候你还敢多说话?!真不怕我杀了你?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你们走,现在就走!”
恒泰默然不言,不再与明轩争执,只紧紧拉住不知所措的连城,无声地迈出了富察将军府的大门。连城一路跟着恒泰,自府门而出,绕到了大街上,慢慢悠悠地行走在街道上。连城全然看不出恒泰的难过和伤心,只觉得他对方才的一切很是冷淡,如今走在街上,反像是在无事一身轻地闲逛。阳光不冷不热,静静洒落身上,倒也舒服自在。只是眼下,实在不是一个享受阳光安逸自在的好时机。
连城扬起脸,看着身侧的恒泰,轻轻问着他:“难道你就这样出来,任由他胡来?”
风中吹拂而来的柳絮,遮挡了视线,恒泰扬起衣袖挡了挡,苦笑道:“事已至此,你说我还能怎么办?若是我执意留下来,只怕会连累到那些老家人,他们的工钱不但拿不到,只怕连饭碗也会砸了。反正明轩住在府里,自然也需要用人,我一走,走得干干净净,不拖累。”
连城步子一怔,俨然被他的话镇住了。她眨了眨眼睛,万万没有想到恒泰竟是一个这般善良、心存府中上下老少的一家之主。
“你都考虑别人去了,那你自己呢?”一声浅语溢出,她问他。
恒泰只一笑,并无介怀:“人嘛,活在这世上,自然有高低起伏,哪能一路平地走到头?这有钱,自然有有钱的活法,可若是没钱,也应当有没钱的消磨。咱们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吧!”
连城此时皱了皱眉头,一早被院子里的下人吵醒,再之后便由明轩赶出了府,她连早饭都还没吃,肚子也在咕咕作响。
“恒泰,我,想吃东西!”
恒泰笑笑,掏出几文钱,跑去包子铺,买了一个包子。他将包子揣在怀中,生怕会被风吹冷,一路小跑回连城身边,将热腾腾的包子递给连城。
连城一接过,三两口将包子吃完,吞下最后一口时,却听恒泰的肚子也咕咕叫了一声。连城一时不好意思,咬咬牙:“你也饿了?刚才为什么不多买几个包子呢?你也要吃的啊!”
恒泰俨然有些难堪,摆了摆手无奈道:“只可惜出来得太急,连钱袋也没带在身上。口袋里就剩下了几文钱,只够买一个包子了。”
连城一急,便问他:“你既然知道,那还把包子全都给我吃?”
恒泰一笑,紧紧握着她的手,帮她焐着:“从前吃鲥鱼,如今吞包子,已经委屈你了,我干吗还跟你抢一个包子啊?不过连城,从前的我是大将军,你愿意跟着我。可是现在这样的我,你也愿意跟着吗?”
连城一时怔住,缓缓看着恒泰,微微点了点头:“鲥鱼还是包子,我都不在乎。你是不是大将军,我更不在乎。我只想要跟你待在一起。”
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对眼前的恒泰,她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坚持是否是正确的。
恒泰欣然一笑,抚着她的额发,突然将声音一低,神秘地说道:“你还记得我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个萤火虫森林吗?走,我带你去!”
夜色静谧,在湖边的树林里有好多萤火虫。连城倚靠着恒泰,静静地看着河水流动,看萤火虫照亮湖泊。而身边的恒泰,已然靠在树的一侧,沉沉睡了过去。谁能想到他们竟是落魄到饿了一整天的肚子,在这小河边晒太阳,吹风,看晚霞,等萤火虫。
而今,一切终于静了下去。连城觉得好安谧。一侧首,看到身边熟睡的恒泰,心绪浮动。恒泰就这样毫无戒心地睡在她身边,而她此刻却是在挣扎,挣扎着要不要就此杀了他。她的心好乱,是不是把他杀了,便可报了大仇?可是,她在他身边这些日子以来,从头到尾,不曾见过恒泰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好。连城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中,一面不明白自己怎么可以杀了一个对她如此好的恒泰,一面她实在记不得毓秀所说那些关于仇恨的一切,面前之人真的有和她结下那样深的仇恨吗?
猜忌和迷茫指引着连城,她低下头,嘴巴凑到恒泰的耳边,声音低弱,轻声唤他:“富察恒泰……”
恒泰尚在梦中,耳边听到呼唤声,便毫无意识地回了一声:“嗯……”
“仙姑问你话,你要老实答……”
“嗯……”
连城紧紧皱起了眉,痛苦地出声:“你当初为什么要害死宋连城?”
睡梦中的恒泰转了个身,意识恍惚中听到这一句,他皱紧了双眉,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对,没错,是我害死了连城……”
连城终于听到他的亲口承认,眉头越皱越紧,眸中渐起水雾。
一滴泪顺着恒泰的眼角滑落,恒泰幽幽地溢了一声:“可我……可我宁可自己死……”
连城愣住了,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泪水仓皇落下。她看着恒泰的脸,以手轻轻抚摩着他的五官,轻轻地为他擦去了眼角的那一滴泪水。
远远地,听到更声由河岸的另一面飘来。连城站起身,从他的身边走开。她决定了,她不想杀了他,她甚至不想他难过。只看着他眼角的那滴眼泪,她便心疼。她一路走出森林,返回到大街上,一路心底空荡荡的。月光照着她的身影,她觉得心好累,背负着仇恨和爱,她真是要累死了。每一日都是挣扎,挣扎在复仇和放手之间。
打更的声音,越来越远,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风一并送来不远处的呼声—
“连城,连城,你在哪儿?”
是恒泰,是他醒过来了,在寻找自己的踪迹。连城闻声,忙躲在墙角的暗处。她蹲在那里,缩着身子,看着恒泰的身影奔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不停地跑,不停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连城只觉得这个样子的恒泰讨厌极了,缠人极了,她明明是来要他的命的,而他却还在傻傻地四处找她。莫非一定要逼得她亲手将他送到毓秀手中,看着毓秀直接杀了他?想到这儿,连城恍惚愣住了,突然意识到,为何毓秀会比自己还要痛恨他?难道是有比自己更大的仇恨?!
“连城!连城!唉,也好,你现在走了也好!我虽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可我还是希望你好!我不管你听得到听不到!只要你快乐,这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声由街角传来,连城眨眨眼睛,狠狠地擦干眼泪,慢悠悠地从墙角转出,远远看着恒泰,看着月光将他和她的身影拉得极长。
她便这样突然出现在了恒泰面前。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恒泰不再动一分,只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仿佛知道了什么。
“你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嫌贫爱富的坏蛋,因为你的钱被明轩骗走了,所以我就弃你不顾了,是吗?”连城扬了声音,故作生气地问向恒泰。
恒泰傻傻地笑了笑,手足无措道:“我以为你走了。我着急了。”
连城一步步走向他,停在他的面前,缓缓道:“我……我见你饿,就想给你挖些野菜,摘些野果,可哪里也没有,所以我越走越远,竟然又走回了街上。”
恒泰一把抓住连城的手,亟亟说着:“我不饿。我只怕你走。”
连城眼圈一红,猛地扑进恒泰怀里:“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走!”
恒泰抱着连城,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打趣道:“只吃包子行吗?”
连城仰起头,盯着他:“有包子吃包子,没包子吃空气。”
恒泰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吃空气的。走!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说着牵起连城的手,朝城南的方向奔了过去。
他牵着她飞奔而起的那一瞬间,连城身子一震,思绪万千,脑海中似有零星的记忆验证了眼前的场景。长街,月光,恒泰牵着她的手,他们飞快地奔跑、奔跑,一直在奔跑。连城迷惑了,再也分辨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又到底是应该相信毓秀说的话,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呢?为什么她会觉得,对恒泰,越来越不忍心……
深夜的富察王府,一派灯火通明,明轩在大厅里坐立难安,只得不停地踱步,神色焦急中,不住地向外望去。如眉坐在一旁,想来如今钱到手了,房子和地也都在手中,不知明轩竟为何如此慌张。
“额娘。”明轩额上已急出了汗,闭了闭眼睛,汗珠便顺着鼻梁滑过,“你……你是不知道,恒泰他实在是太狡猾了!他给我的印章,是个仿制品!是假的!
如眉一呆,立时傻了眼:“啊!怎么会这样?”
明轩握紧了拳,不无悔恨:“我哪里知道!今天去钱庄提银子,所有的银子都提不出来,那些房契地契,被专人看出是假章,不但无法进行买卖,还要和我没完呢!”
“那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差人去找恒泰!一定要找到他,印章必然在他身上。”如眉急忙出言,俨然便要哭出声来。
明轩颤抖着,叹了口气:“四处都找过了,可就是找不到恒泰。”
如眉扶上他的腕子,紧张地看着他:“要是找不到恒泰,那可怎么办啊?”
明轩皱紧了眉头,说道:“如果找不到他,拿不回印章,那我可就死定了!钱也拿不回来,房子和地又都不是我们的,还有一群要找我们麻烦的人。额娘,那我们可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啊!”
如眉听来,心中一凉,猛地坐到地上。明轩见如眉这般紧张的模样,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到自己,挽回事态—江逸尘!
明轩亟亟出了府,直奔江宅,恰逢江逸尘也是心中难安,人坐在厅中发着呆。明轩一入江宅见到江逸尘,便将事情的原委道出。江逸尘听罢,只狠狠闭上了眼,好半晌,才吐了口冷气,缓缓看着明轩:“是你不小心,还是富察恒泰太聪明了?我早就提醒过你,恒泰不是那么简单的!要你上心留心加小心—可你还是这样。怎么样,反中了他的圈套吧!”
明轩急红了眼,只道:“事到临头懊悔迟。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得赶紧救我啊!这天一亮,只怕我就要完了啊!”
江逸尘此时并不愿牵涉其中,退了一步,冷冷道:“是你自己不小心,把事情搞砸成了这样,你叫我怎么帮你?你走吧!”
明轩一急,手指向他,颤颤道:“江逸尘,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啊!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帮我解决这件事情,我就去揭发你,你一样没个好!你要知道,我哥要是留了这一手,那就说明他自然也会留有余力来对付你!我若告诉了他,你可给我小心点!”
窗外,一时风动树摇,窸窸窣窣。
听到屋内江逸尘和明轩的争吵,连城已然明白为何恒泰要带自己来江宅,且要来这窗边偷听了。这便是他方才说的好戏。
连城眨了眨眼睛,不无惊讶地看着恒泰,低声道:“原来,这都是你的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