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可不好,忧郁得吓人!”郭孝拉着她的腕子,便要往帐外走,“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走!跟我走!”
“怎么?去哪儿?”
郭孝神秘一笑:“带你去一个可以开心快乐的地方!”
百乐一路被郭孝用蒙面巾蒙上了眼睛,由他牵着不知去到何处,只觉得他牵着她一路跨过了小溪,绕过了田间,她闻到了花香,越来越浓的花香,还有花瓣,随风飘落的花瓣在手臂间拂来拂去。终于,郭孝为她摘掉了蒙面巾。
展现在眼前的是这山涧中的一处百花谷,谷内四时之花齐放,铺天盖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谷中有温泉,热气腾腾的湿气混杂着花香,有蝴蝶飞来飞去,时而停落在百乐的衣袖间。百乐置身其中,便觉得自己要看呆了,而这百花谷分明就是仙境。
郭孝拉着她的手,含了笑:“这个谷叫百花谷,想来是地底极暖,有温泉涌出,而这样的温度,就是寒冬也暖如春天,所以百花才会开放。从小我就知道有这个地方,但凡有任何不开心和烦心的事情,在这儿坐上一天,玩上一天,就都烟消云散了!”
百乐只觉得人来到这里后,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纠结。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郭孝,一时牵紧了他的手:“谢谢你,今天特地带我来这儿。”
郭孝望了望百乐:“其实今天,我心中也烦闷得很。皇上虽然升了我做代将军,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一想到将军是因为我的缘故,身陷天牢,你说我又怎能开心得起来?我心里不舒服,但我又不想你不开心,所以才带你来这里。不开心的时候,朝着山谷深处喊上几声,破着喉咙喊,就痛快了!”说着,便双手做喇叭状迎着山谷深处喊了几声,山谷四壁传来阵阵回响。
百乐只觉得满山谷的回音很是通畅舒服,便学着郭孝一并喊去。
“啊—啊—啊—”
深吸了一口气,将满心的怨恨和郁闷通通会聚在胸膛,随着一声怒吼溢出。百乐喊着,笑着,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转首看到郭孝,便笑得更盛。待二人喊得全无气力,便双双躺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山谷之外的日落霞光,那天边似印染了一层深橘的光芒,暖红的光芒落入山谷中,将山谷中的百花映出与方才不一样的色彩光泽。百乐流连不已,已不舍得闭上眼睛。她呼了一口气,觉得周身都轻松下来。
“谢谢你,郭孝。”
郭孝闻声,只轻扬起嘴角,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百乐转而望向郭孝,静静地问他:“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人!”郭孝忙回应她,转而一顿,半晌,坚定道,“百乐,我决定了,我要告诉我奶奶,然后娶你过门。”
百乐闻言一怔,忙坐直了身子,连连问他:“你了解我多少?你真的要娶我?你不会后悔吗?我有太多的过去,你不介意吗?”
第一次,有人这样告诉自己,他要娶她,不是玩笑,也不是做梦,便是现实里有这样一个人,他告诉她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他要娶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也会相信,自己当真是最好的,是值得他娶的女子。那些过去,将会永远流逝。
郭孝摇了摇头,极为肯定道:“不介意,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最好的女人!”
“不,你真傻。”她犹豫着,终忍不住告诉他,“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很坏很坏很坏的女人,若是有一天,你看到了我的真面目,你一定会被吓住,会嫌弃我,会讨厌我……”
百乐说着哽咽了,再难告诉他,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她又做了些什么。这一瞬间,她竟是有些讨厌自己。眼泪,湿了满面,她转身便欲跑开,却被郭孝一把抱住。
他紧箍着她,不让她离开半分,动情出声:“百乐,你不要跑!我告诉你,不管你是怎样的人,是天仙也好,是妖魔也好,我郭孝都要娶你!一定要娶你!我这就去告诉我奶奶,说我要娶你!”
笑,颤抖着溢出,夹杂着笑泪,一并迸发。百乐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有属于他的气息全然包裹着自己。那一刻,她突然便想要这样,与身边这个人,生生世世走下去,不分离。
寒冷的密室之中,一丝光也透不过。孙合礼看着那冰水中端坐的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冰水色泽的变化,很快要成功了。待冰水完全变了颜色,便会大功告成。一缕烛光透入,孙合礼将手挡去那丝刺眼的光亮,恍惚看到毓秀端着女装和饰品进来,那些精美的衣衫和配饰,似乎她已准备了多时,等待了多时,终于等到了今日。
孙合礼缓缓放下手,有一瞬间的犹豫,他叹了口气问她:“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毓秀只顾欣赏着冰水中女子的神态,她不愿放过女子脸上的任何一丝细节,浅浅回了孙合礼:“当然!这个计划我已经筹划了好几年。放心,它非常圆满,没有半点纰漏!这还得多亏你的医术啊!”
是他,使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也成了她最大的武器!
“可是……她……”
毓秀笑着,摇摇头,异常肯定:“放心吧!她是不会背叛我的。她的身体、她的心、她的意识,她一切的一切,都会和我紧紧相连,她是不会离开我、背叛我的!”
说着,毓秀慢慢将女子的正脸转向孙合礼,那沉睡中的女子,此时微微闭着双眼。她有一张精致的脸庞,细长如三月细柳的月牙眉,长而浓密的睫毛此时轻轻覆着,唇色因在冰水中泡了许久而显得有些发紫晦暗。周身上下泛着冷气,洁白似冷玉,没有一丝一缕的瑕疵。
毓秀微笑着抚摩着女子的脸蛋,只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指尖轻轻滑过那微微合闭的眼眸,那双睫羽便轻轻一颤,幽幽地,睁开了眼。
毓秀轻柔地问她,又似在用语言引导着:“说,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意识,你的一切一切都是我毓秀的,你不会离开我、背叛我的。对不对?连城。”
好似一个梦,一个沉睡许久的梦破碎,而自己从梦中缓缓醒来。连城从这个梦中醒来,虽然她对这个世界的意识还不清晰,虽然她没有眼前这个人的记忆,包括属于自己的记忆。但是,那一刻,她的意识告诉自己,毓秀是主人,是自己的主人。
嘴,幽幽张开,连城看着毓秀,目光空洞而麻木:“是的,主人。连城不会离开您、背叛您的。”
酒楼雅间陈列了许多盏酒杯,百乐将那些酒盏皆倒满了酒,她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要离开面前这个人了,她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只想做一个配得上郭孝的善良女子。这是最后一次,她约江逸尘喝酒,亦是最后一次相见。
“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做各的,彼此再无关联。”一杯酒饮下,百乐平静地开了口。
江逸尘只觉得她在说笑,端起一盏酒,笑了笑:“哦?怎么回事?”
百乐幽幽地笑,摇了摇头,坦然说:“我这一辈子到现在,一直跟着你,用十万分的真心,想换取你对我一点点的好。”
江逸尘执杯静静不动,自酒杯里打探着她的神色,只待她继续说下去。
又是一杯酒入腹,百乐点点头,似全然看开,仰头对着江逸尘一笑:“到头来,我发现什么都不对,我要的你给不了,我也得不到。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各奔前程,互不相干要好。我只是想过过安稳日子了。”
“好。便随你。”江逸尘听罢,只是端了酒盏,平静地喝下,大有随她而为的意思。
百乐顿住,苦笑道:“你,竟然连一丝犹豫也没有?这就是答应了?”
江逸尘两眉舒展,淡淡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安慰道:“你是个好女孩,是我一直对不起你,我也知道你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可惜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连城。”一个人只能有一颗心,只能对一个人好,他心里那个人是谁,她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不能,也不想阻止别人追求自己的幸福。
百乐静静地举起最后一杯酒,看着他:“很好,爽快。”
只在那一瞬间,她不再羡慕连城能拥有江逸尘完完整整的爱,也不为自己感到悲哀。她似乎全部都放开了,放开江逸尘,放开自己。
看着她起身的背影,江逸尘不无好奇地问了声:“你找的人是谁?”
百乐笑着顿住了步子,但也不看他,只道:“你都不管我了,我要找谁,又与你何干?”
“是不关我的事,但我要告诉你,嫁人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尤其对一个女人很重要,算是我对你的忠告。”
百乐旋了半身,只一笑,声音微冷:“谢谢。但在这个世间,只要是个人,他都会比你对我要好。”
转身推开雅间的门,却见迎面站着的是郭孝。四目相对间,百乐不可抑制地颤抖,刹那间,她连他的名字都唤不出来。
郭孝看着她,似极为震动,喃喃开口:“百乐,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有很多话,他不敢说,更不敢去想。百乐和江逸尘,他二人是一伙的,勾结在一起,靠近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谋害富察家。
“郭孝。”百乐怔怔地开口,紧紧锁住了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郭孝吐了一口冷气,缓缓撑起笑,似装成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温柔地开口:“我见你这几日郁郁寡欢,见你一个人落寞地离开军营,我不放心你。天色这么晚,我怕你出事,我……”
话,突然哽住。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为何此时她的眼中有那么深的愧疚?
郭孝猛地闭上了眼,微微吐气:“百乐,告诉我,你并不认识这个人。让我带你回去吧。”
百乐望着郭孝,叹了口气:“郭孝,其实我一直想要找个时间,和你好好说清楚的。”
一言落下,郭孝便觉得周身全然冻住,而后的每一个字都直穿肺腑。
“今天既是如此,也是个挑明的机会。我与江逸尘确有勾结,是我故意入军营,接近你。还有富察恒泰叛国一事,也是我设下的圈套,是我让那个叛军在刑场上喊连城的名字,是我处处挑拨你和他的关系,才到了这步田地。”百乐一口气说着,只觉得心口越来越堵,越来越怕,怕这些话,会让他离开自己。如果从一开始,她故意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那后来他们的一点一滴,她对他的担心,他们在百花谷的开心释然……便是如今,害怕真相揭穿,害怕他陷入内疚痛苦不堪,她的心,亦是这样紧紧揪痛。她想,她终究还是爱上他了,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这一场戏,做得太真,她竟将自己也陷了进去。
“你!”一拳猛握,他轻轻一笑,凝着她,眸水成冰,“利用我?”
“是。”红唇微启,百乐轻声回答。
他望着她这张全然陌生看不清的容颜,曾经的誓言一句也想不起来。胸口很痛,钝钝的痛。未料到她连一句欺骗自己的话都不肯说,骗他说不是,骗他说是有苦衷,只要她说,他便信,不管那是谎言还是真心,他绝对一字一句都相信!
他怔怔地移开步子,欲转身而去。
残晖落在他的长衫上,金色刺目,百乐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企图做最后的挽留,纵然这挽留已毫无意义。
“听我把话说完!我今天来见江逸尘,也是想和他分道扬镳,从此我就是自由身,忘掉一切,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百乐咬着唇,怕得发抖,“我……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是真的,好想好好和他在一起,过那些开心的日子。像在军营里的朝夕相处,像在山崖明月下的倾心相许,像在百花谷暮晚霞光中一生一世的许诺。如今,她想告别从前的一切,只希望他能给自己这最后的机会。
郭孝怔愣在一处,双脚发僵,呆滞地将手腕抽出。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似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似乎陷入一片黑暗中挣扎着。他摇了摇头,冷冷地笑了笑,痛得周身都冻住了,连连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
“百乐啊百乐,百乐。”陡然笑了一声,苦苦闭眼,郭孝缓缓道,“你害得我好苦!你利用我陷害将军,要他的命,现在又来跟我说,想要和我在一起?!不要说了,是我蠢,是我遇人不淑,我的错误我自己承担。”
百乐一急,连连落泪,除了落泪,便再难开口说一个字。
“你放心。”郭孝转了身,最后看她一眼,“这一切,我不会要你承担。我会自己说明一切,拼死救将军出来。”
“已经太晚了,郭孝,以你的身份,哪里能随便见到皇上?”这一声由雅间内传来,江逸尘插了声而来,“宫门深深,只怕你还没进去,恒泰就已经一命呜呼了。何况这件事是你自己诬陷所为,若是向皇上说明,等于是自投罗网,必死无疑。你又何必白费力气去送死呢?”
郭孝没有看他,只目光扫过哭得颤抖的百乐,淡然一笑:“放心。我自会有法子的。”
是夜,郭孝从桂芳斋买来了各式糕点,他将它们齐齐推到郭嬷嬷面前,陪着郭嬷嬷一样样地品尝,祖孙二人像从前一样亲昵地交谈。待到夜深了,郭孝还亲自打来热水,为郭嬷嬷洗脚。他将郭嬷嬷那双瘦骨嶙峋的脚踝捧在怀中,不由得心酸,忍着不落泪。
“孝儿乖!我可算是享到了你的福了……我啊,还记得小时候带你的时候,你曾这样说过:等我长大了,赚了钱,要好好孝敬奶奶—这话,奶奶还记得呢!”郭嬷嬷看着郭孝,微微一叹。
“奶奶,我错了!是我害了恒大爷,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想好了,我要尽力去弥补!”这一声,淡淡的,郭孝努力言得平静。
郭嬷嬷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赞他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奶奶以你为荣。”
郭孝的眼睛微微发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奶奶你放心,郭孝说到做到!我要亲自去见皇上!”
郭嬷嬷抚着他的头,极欣慰地点点头:“好,好!咱们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恒大爷你是一定要救出来的,否则咱们有什么面目去见老爷和福晋?”
待夜更深,郭孝服侍着郭嬷嬷睡下,为她放下那湖蓝色的帷帐。等到郭嬷嬷平静的呼吸传出来,郭孝默默跪地,给睡梦中的郭嬷嬷悄然磕了三个头。
推门而出,郭孝已穿戴齐整。夜风袭来,吹散了目中的泪。他定定看了眼月色,径直上马朝着宫门飞奔而去。
至此时,宫门已是上锁,不准出入。郭孝便跪于宫门外,将身前五尺素白长卷铺展在面前,以匕首割腕,羊毫沾着淋漓的鲜血在白卷落字上书。一旦笔上的血墨干掉,他便用匕首再割向左腕取血,直至双臂伤口纵横,鲜血如注,郭孝的意识也在风中一丝丝弱下去。
待落下最后一个字,血已蔓延满地,沾染了白卷四角,郭孝气力全无地缓缓倒在地上,睁大双眼,看着左臂的伤口将最后一滴血流尽,只希望这些流出的鲜血,可以将自己身上的罪孽一并洗净。
夜风卷起那面白卷血书,随风摇曳中,那赫赫鲜明的血字,在夜色中格外分明,那上面字字落着郭孝的血泪泣诉—
“罪臣郭孝割血上书大清乾隆皇帝,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一朝之望,可见忠良。得芳草易而得忠良难,神机营将军富察恒泰,即忠良耳。日前臣所诉将军之罪之疑,皆为受奸人所离间蒙蔽,乃至于臣妄言议事,铸成大错,富察将军,含冤身入天牢也!然乌云遮日,不可长久,月亏之蚀,必有盈时,臣郭孝割血上书,祈求圣上英明,锁郭孝于深牢,释将军于困顿,则真相大白,以彰法网疏而不漏!罪臣郭孝百拜上书。”
紫禁城下锁的钟鼓声由远处飘来,百千齐作。
耳边似听到了风声作响,伴着鼓声,风啸如呜咽的哀鸣。这一座城楼,她守望了许多日夜,清晨看着朝阳,暮晚看去霞光,她远望着宫门的方向,已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是那个人,还是一句道别。
风,凛冽。
百乐微微闭上眼,由着那钟声恍恍惚惚想起那一日,郭孝以死明志的消息传出,她却不敢靠近紫禁城宫门一步,只能飞奔来这一处城楼之上。他失血过多,刀刀都割在脉上,太医虽然抢救过,但也是回天乏术。而她便等在这城楼之上,等了一整日,直至暮晚,她看到了他。遥遥看着他的尸身被盖上白布,由紫禁城的宫门一路而出。皇帝下诏,为他的忠孝鸣钟响鼓,那日的钟声伴着鼓声,便仿如此刻。
“你放心,”这风,吹得她有些恍惚,她未转身,只有声音自身后传出,“郭孝是自己求死的,他并没有招出我和你的名字。朝廷也只能将富察恒泰放出来,对你,无法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