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还是问出了声。这一声,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愫。待云儿偷听到他和连城意欲一并离开的消息时,她便有机会来向他责问,甚至痛骂他。她可以哭,可以闹,然而,此刻,她在他的书房软帐外等了一夜,却并不是为了哭闹。
“罪臣一家犯了欺君大罪,不敢苟活。请公主处置!”
好一个不敢苟活,这怕是她听来最荒谬的借口。
醒黛空笑了一番,目光渐冷:“我看你不像请罪,你这是要私奔!”
恒泰平静地仰起头,目光直视醒黛。有那么一刻,面对眼前这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女人,他有一丝愧疚。然而,也有那么一刻,他对能挣脱开这场钦定的婚姻,又有那么一丝庆幸。
他坦然地看着她,说出心中那番压抑许久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身犯重罪,走到哪里能够逃脱制裁?只是我心里记挂着一个人,她自打跟了我就没有轻松快活过,这一次跟她同去,能从公主、皇上手下偷来几天就算几天吧……”
他,果然是说了。
“好好好,恒泰,我没看错你。你好深情。”冷风划过眼睛,竟有那么一丝寒澈,醒黛将丹茜长甲狠狠掐在手心,这痛,已然要被心底的痛压过。她扬声,以一个骄傲的公主的口吻告诉他,“那么让我告诉你,接下来我会怎么办——我要把你的额娘纳兰映月打入死牢,半年后问斩,在这其间让她尝一尝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滋味,让她好好体会一下暗无天日的监牢,让她这个一辈子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福晋了解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恒泰猛地看向她,煎熬呼之欲出,他只狠狠盯紧她,难以启声说一个字。
醒黛说着猛地闭上了眼,她努力咬住下唇,才不致被他瞧去了满心颤抖:“你的阿玛富察翁哈岱已经是一个废人,我却要让他活,让他这样一位骁勇武将好好体会口眼歪斜,肢体瘫痪的滋味,让他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掉,而他连自己的命都结束不了,他连一口粥都要靠别人喂到口中。”
此刻,恒泰心中已全无畏惧,看着她,微微闭上了眼睛。那曾经在初遇时面对自己微笑的女子,又是什么淬炼了她今日的痛恨?这字字句句中,他听不出她的愤怒,只听到一个女子最深的痛,和最切肤的恨。
见他仍是一脸平静、毫无情绪的模样,醒黛不由得继续道:“至于你的姨娘如眉和你的兄弟明轩,这两个损人害己的蠢货,他们会怎样呢?明轩不是好赌吗?我就给他个六面的骰子,上面是六种死法,他扔到哪一种,他跟他额娘就怎么上路。他不是一直想做富察将军的独子吗?这别致的办法恰恰适合他的体面。”
醒黛顿了顿,目光转向门外,那初日正缓缓爬上屋檐,心底漫出一丝恐惧。原来,她也是这样的人,就像深宫中那些惯常斗争的女人们,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笑着说出一切残忍的威胁。而她又是何其悲哀,需要以这般残忍困住心爱之人。
“我忘了谁?对对对,你……你和你的连城。她要怎么样,要看你了。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死活都在一起?做梦!你活着,她得死。你死了,她就必须活着。我要效仿古法,把她的四肢削去,做成人彘,泡在酒坛子里。我要她给我唱歌,我们两个一起缅怀你!”她越说越激动,已是不可抑制地大笑,喉咙中冲涌着深深的苦涩。又有谁能理解,说出此番言语的自己,竟是有多么痛,“怎么样?啊,我的办法你喜欢吗?恒泰?”
终于,恒泰缓缓睁开了眼睛,在他眼中,面前的醒黛,只是一个可怜而悲哀的情深女子。如果她必是要自己偿还她的情,他可以以命来偿!
“公主……”一声凝在口中,他忽而转了温柔的口吻,唤着她的名字,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醒黛,你对我情深一片。所谓爱之深,才会恨之切。辜负你一番深情的是恒泰,就让我把命还给你。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的阿玛和额娘?”
为什么?他竟然问自己为什么?他宁愿以命来还。可是她要的,从来不是他的命!醒黛凝着他,须臾不动,她是要被他伤得有多深,才能不爱;倒是要将他看得有多深,才能不再爱。她也曾祈求佛祖度化,求自己能够将他忘记,便能不痛不爱。
泪,瞬间爬了满面。
“你……”醒黛颤抖着,苦笑着,越笑,泪反而落得越急,“你还知道,你还记得我对你一片深情!恒泰,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醒黛摇了摇头,双唇微微咬紧,“我要你家人的命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你的心!我不说,你不说,我们把这一页翻过去,重新来过,好不好?将军府还是将军府,少将军还是少将军,你还是我的额附。所有人都安好,所有人都没事!”
“公主,请告诉恒泰,你到底要什么?”恒泰望着她,满目哀求,满目深沉。
醒黛一凝,止住了眼泪,只望着他,目中全空:“只要你,只要你—从此再也不见连城!”
“我不能!”恒泰猛地站起身,作势便要疾步离开。
他不能,他不肯,他不愿!这世上,没有连城,便没有恒泰。他们二人必是相连的,可以同生,亦可以同死,但绝不能分离!
“恒泰!”醒黛猛地追上去,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腰,脸一丝一丝贴到他僵直的后脊上。泪,就顺着他的后襟滑落下来,“你不能什么?你不能为了救养育你二十年的阿玛和额娘而抛弃连城?还是你为了她,宁愿不要你的妻子、你的孩子!”
孩子!
那两个字足以贯穿他,让他此刻不能呼吸。
脚下怔住,恒泰愣愣地垂下头,看着醒黛强行揽住自己的手腕。他下意识地掰开她的腕子,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能抑制地颤抖。
“恒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只是要她走!我只是要连城走!”
一声由身后传来、支离破碎的声音寒凉坠地,是撕心裂肺的痛。
猩红的泪滚在眸中,恒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风声萧萧,如泣如诉,然而这声音却掩不住内心的悲泣。呆然的目光遥遥望去庭中,在那四面高墙之外,他似乎看到了连城驻足等待的身影。她站在微冷的风中,金色的阳光铺洒在她的双肩,她依旧如往日那般憨憨地笑看自己,那样让人满心愉悦的笑脸。此刻,这幻影,却看得他心神俱碎,看得他泪流满面。
天空极晴朗,阳光洒落在一片晶莹的冰湖上,似一面皎洁的圆镜映出天地的光辉。阳光可以这样肆意,冰湖可以这样美艳。风压过茂密的松树枝头,发出沙沙的声响。曾几何时,她也想着,自己终有一日要离开将军府,寻一处山野郊外,和自己的心上人相依相伴,终老终亡。
以冰湖为镜,连城凝着“镜中”的自己,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恒泰要她等在这里,且千叮咛万嘱咐过,他不来,她便不许走。她,又如何能抛他而去呢?可是恒泰,真的也会如自己的心一般坚定吗?
想到这里,连城的心乱了,忙又摇了摇头,她蹲下身子,捡起小石子丢到冰面上,心底暗念一声“别胡思乱想了”。
脚步声,这荒山野岭的脚步声……是恒泰!连城激动地转过身,看着远方那个持伞而来的身影,却不是恒泰。
“云儿。”一声自喉中哽出,满脸的期待转为失落,连城几步走上去,“怎么是你?”
云儿停驻在她身前,只道:“额附让我来这里,带句话给连姨娘。”
连城心中有一丝紧张,微微出声:“恒泰让你带话给我?”
“额驸说,将军府近日事务繁多,他要重整家务,分身乏术,请连姨娘自己上路吧……”
耳边云儿的声音越来越淡,越来越浅,连城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的,她什么也听不到了。一时间只剩局促不安,她无意识地捏紧一角衣袖,兀自一笑:“恒泰,要我自己上路?”
云儿将手中的包裹递给连城,添言道:“这是一些盘缠细软,是公主让我捎给您的。额附太忙,公主本来要为连姨娘送行,只是身子有喜了,孕兆强烈,她需要休息,只得命云儿代行。”
一时间,连城似乎全都明白了。她恍然点了点头,苦涩地笑了笑,将那包裹退还给了云儿:“我本来就出身市井,是个在街上疯跑的野孩子,走到哪里都能有办法。这包袱你拿回去,还给公主吧,谢谢她的好意,我并不需要。只是有一句话,请你帮我带给额附—”
“连姨娘请讲,云儿一定带到。”
连城看着她,那些话,哽在喉头,久久,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化为一声长叹。她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愿他们好。”
话落,转身面向冰湖,满天芦花纷纷坠落,她仰起头,看了许久,才知,原来不是芦花,是雪。这时节,本不该有芦花飞舞。
恒泰啊恒泰,你终是骗了我,也负了我。
她仰首看着漫天雪花,静静微笑着。翩翩飞舞的雪花落了满袖,漫天拂来,一束束绽放在清冷的素衣间。握在手中,想这漫长的冬天总是会过去的。
一步步走在这冰湖之上,布鞋已湿,双脚冷得麻木。下了雪的湖面上似有一层薄薄的霜,脚边的冰,有些薄,连城甚至能从裂开的冰面上看到湖水深处的宁静。转过身,试图避开那个冰窟窿,却感受到一只手触在腰间,那手指尤其冰冷,伴着一股子推力,将她向那冰窟窿中送去。
尚来不及唤出一声,身子沉沉地倒向冰湖,裂开缝隙的冰窟窿迅速将她团团包裹住。连城睁着眼睛,悲哀的目光,仍盯着云儿来不及收回的腕子。
便是那一双腕子,猛送来的推力。
连城笑着,任冰冷的湖水蔓延周身,任自己的身体缓缓跌入湖底。那一瞬间,她极其留恋地看着湖面上的一切,空旷的蓝天、纷纷的落雪、傲然的松柏、洁白晶莹的湖面,还有……那挂在云儿嘴边狡黠的微笑。
这样冷,这样痛,这样寂寞。
心底的声音亦越来越弱,她想,她便要这样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漫天飞雪覆盖了京城上下,盖过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天空清透,似初生婴儿般纯洁,富察福晋仰头看了一眼将军府上空的一方明净,不由得释然叹了口气。这一方天地之下,将军是天,她为地,便是生活了几十年的岁月。低下头,她看了一眼搀扶在身侧的富察将军,温柔出声提醒道:“老爷,我们这就要离开了。”
将军府门外,已是跪了一地家臣。恒泰与醒黛立在最前面,而如眉和明轩亦躲在家臣之后,远远望着富察福晋随将军离开将军府。如今的富察将军,已不是当年那个驰骋沙场,文武双全的英俊男儿。眼下,他又病又老,双腿也不能行,便是由人搀扶着都颤巍巍的。一场中风下来,他已恍如一个灯烛残年的孤零老人,如今,身边也只有富察福晋了。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这辈子,总不过百年光阴,如今一半已经过去了。往昔所作诸业,无论好坏对错,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富察福晋看向众人,平静地开口,“如今的我,便只想这样照顾富察将军,慢慢回到奉天府老家,养养病,过一段平静的生活。”日出日落,看云看花,一朝清闲,一朝便宜,其实也是人生的福气。
“如眉。”最后一眼,富察福晋看向如眉,平心静气地问她,“老爷好歹对你不薄,要不要随我同去?”
如眉靠前了半步,此时连连摇头,叹了口气道:“唉!福晋啊!正所谓挑担的难下扁担,砍柴的放不下板斧,似我这般,又如何能走得?”说着,目光再一瞟向明轩,随即又道,“福晋在奉天府还有亲族,何况恒泰已经顶了老爷的差,这样有出息,你自然去得无牵无挂。可你看看我这明轩,哪一样不要我操心?唉!如眉没本事,所谓老来从子,这辈子算是跟着明轩了。再说老爷也不待见我,见了我只怕有气。也罢!也罢!我只在平日烧高香,保佑老爷病体早早康复便是!”
富察福晋只一点头,便不再强求,扶着富察将军缓缓上了马车,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微祈求—
“老奴,愿与福晋同去。”
富察福晋闻声一怔,已听出了说话的人是郭嬷嬷。她未回身,只强扯笑意摇头:“郭嬷嬷,我知你的好。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也没享过什么福,奉天又冷,你身边只有一个郭孝。”
“福晋—”郭嬷嬷唤下一声,仍欲坚持。
“嬷嬷。”富察福晋叹了声,截住了她的话,“所谓老来从孙,剩下的这段路,你就不用跟着我了,就留下来,享享清福也好。”
雪,不停地落下,富察福晋垂下目光,凝着肩头那一片晶莹,目光渐渐落至身后的恒泰。只是几日间,他人已消瘦了许多,从前炯然有神的深瞳,如今空洞洞的,全无神采。富察福晋叹了口气,不无心疼地转向恒泰,缓缓开口:“恒泰,额娘有很多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事到如今,多说也是无益。额娘现在要带着你阿玛走了,大德也好,大怨也罢,额娘只希望你能多记得我的好,忘记那些不好。”
恒泰看着富察福晋,目中微酸,艰难地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