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湘看着江逸尘,却是丝毫不信他说的话。这无非又是一个陷阱,是江逸尘要致恒泰于死地的陷阱。见秦湘丝毫不为所动的神情,江逸尘略握紧了拳头,他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怀疑我的动机。很简单,恒泰的事一揭穿,皇上知道富察家让一个野种娶公主,就是欺君之罪,到时候一覆灭,我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所以那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你对富察翁哈岱一人将这件事实话实说,我不要人死,不要富察家覆灭,只要我干爹知道事情的真相,给我该得到的地位,你明白了吗?”
一直一直,他的执念不过如此,他要富察将军知道所有的真相,要富察将军亲手处置那个害死他干娘的女人。
秦湘紧紧闭上眼睛,将热泪困在眸中:“我哪有什么实情,实在是无所交代啊!”
江逸尘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直直地盯住秦湘,恶狠狠地道:“交代不交代只看你,反正我会带将军过来!你若是不说实话,那么就把这些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吧!但你放心,你想要保护的人,一个也不会活下来!”
秦湘周身颤抖,忙咬紧牙,重重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平白无故诬陷额驸!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富察恒泰本就是个西贝货!”江逸尘一拳重重击在牢门上,“偏叫他蒙蔽皇上,骗得公主,你想想这该是多大的罪过,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自己去想吧!我下次来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再如此固执!”
江逸尘离去的步音越来越远,秦湘颤抖着睁开了双眼,一行泪,忽地坠下。高高的天窗突然泻下一缕阳光,光芒刺得她半眯起双眼。满室腐烂的死亡腥气蔓延在周身,此刻,她却再没有寒冷和恐惧。她的一辈子便是如此了。可她的儿子,恒泰,他的路还那么长。为了恒泰,她誓死不会透露一字半句,她会带着所有的秘密,走向死亡,走向那个可以生生世世守护恒泰的安静地方。
“秦姑姑,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你是不会杀人的,对不对?”满是尘土的地牢中,连城抬手为秦湘捋了捋凌乱的额发,见秦湘一身的伤口,禁不住心里发疼。
秦湘苦笑,反握住连城的手:“我知道你心地好,可这次,也许你要失望了,钟保他,的确是让我给……”
连城连连摇头,必不是这样的,一直以来她相信的秦姑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人害人这般事情断不是她所为。连城想,姑姑必是被他们威胁了,是屈打成招。
秦湘无限感慨地抱住连城,抚摩着她的发髻,目光迎上连城身后的恒泰,复杂而又慈爱地凝住了他。那轮廓清明的容颜,一如刀刻玉雕而出的精致五官,那挺拔的鼻梁,那勾勒出深深弧度的唇线。那竟是她失而复得的儿子!
恒泰注视着秦湘灼热的目光,平静而温和道:“秦姑姑,我们再来一次滴血认亲吧!你所剩的时日已然不多,总不能让你带着这个遗憾走。验完了也许就安心些。”
“不,不!不用验的,不用验的!”秦湘一时惊慌地亟亟摇头,如今她不要他知道,不要任何人知道这一切,就让她带走一切吧。
泪,重盈了满目。她拉过恒泰的一只腕子,不敢去抚摩,只颤抖地端在手中:“像我这样的老婆子,手上又沾了不可饶恕的罪,怎么可能是恒大爷的娘,这都是我的痴心妄想啊!我……我忽然记起来了,我那儿子,若是到现在,年纪怕比恒大爷还要小上三岁……唉,都是我的执念,都是我的胡思乱想啊!到头来害人害己,唉!”
如今自己这副样貌,又如何配当眼前人的娘。恒泰锦衣玉食,前程万里,实在不该有一个杀人凶手的娘亲。
恒泰亦是动容,不由得道:“秦姑姑,你与连城相交一场,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能不能帮你做些事情?”
“恒大爷,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在临死前实现,您能帮忙成全。”
枉她这一生,唯一的遗憾,便是丢了儿子。她痴痴木木地活了几十年,一日天伦之乐也不曾享过。若是本就无儿无女,那是上天注定的可怜,自不用去说;但她明明有儿子,却朝思暮想,几十年来无一日无一夜不在想着他,只盼着他能长大、回来。就像如今……如今这样站在我的面前,让她看着,看着……
“秦姑姑请说。”恒泰一点头,愿倾尽全力相助。
“恒大爷,我这一辈子就想给我的儿子梳一次头,给他编一次辫子,那么我就是死,也安心了。恒大爷,我求求您,此时此刻,您能不能……暂时就让您当成是……当成是我的儿子?就很短很短的一会儿工夫。我想帮您梳头扎辫,就好像是在给我儿子做这些事情一样。虽然时间很短很短,短得就像是一场梦也好,而我,就可以带着这场痴心的梦,安心地上路了!恒大爷,您答应我吧!求您答应我吧!”
恒泰一时愣住,袖子被连城扯了扯,回神对上连城乞求的眼神,心下一软,叹了口气,点点头,在床上坐下来。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秦湘颤颤巍巍地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恒泰的发丝,开始编起了辫子,喃喃自语道:“若是我的儿子,有一天真的发现了我是他的母亲,那么希望他一定不要嫌弃我,我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我只是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了,头就撞到了柜子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恒泰突然回过头,紧盯住秦湘,急声问她:“你刚才说什么?你只是推了他一把?”
秦湘的梳子落地,她点了点头,迅速淌下泪来:“是!是只推了他一下!没想到却推死了人!”
“你难道没有放火烧屋?”恒泰盯着秦湘,重重道,“钟保是被火给烧死的!”
秦湘傻傻地呆住,她什么也不知道,全然不清楚如今的状况,只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放火,她就只是那么推了他一下……
连城忙拉住恒泰,火急火燎地问:“恒泰,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恒泰霍地站起身,满是信心地欢喜道:“有救!还有得救!”
富察福晋知道自己该出手了,如今连恒泰都插手了秦湘的案子,只怕离真相大白那一日也是不远了。手下的经文,抄了一页又一页,却得不到一记安心。富察福晋叹了口气,自书案前踱步而出,看着坐在茶案前执杯凝思的恒泰,隐隐叹了口气:“恒泰,额娘知道你在查秦湘的案子,收手吧!”
恒泰心疑地看向富察福晋:“额娘,你从来不管我的公事,这一回怎么……”
富察福晋唇间一颤:“我是怕你被歹人利用了。”
“儿子是什么样的人额娘最清楚,儿子会小心谨慎的。”
“那可是杀人的大罪,额娘心里害怕,你明白吗?你就不能答应我一次,当安我的心?”富察福晋牵着他的一角衣袖,言得诚恳。
脑中闪出连城那张哀求的脸,恒泰便怎么也不能放手,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成!额娘,这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何况如今已经查到了诸多端倪,此时此刻,实在是难以停止。”说罢,向富察福晋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书斋。
富察福晋凝着恒泰的背影消散在浓浓的冷夜中,叹了口气,目中一片深凉。身后郭嬷嬷的声音更冷更凉—
“看来大爷和连城一样,好奇心太重了,这样下去,只怕迟早会查出真相来的。福晋,要出绝招了,千万不可错过时机啊!”
富察福晋不再回应,只默然走出了房间。庭中一座软轿已恭候多时。她不发一言地步入轿中坐稳,唤了声起轿,眼睛似是极痛极累,便微微合上。一路上,念想得最多的便是恒泰儿时的一幕幕场景。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会笑,第一次站立,第一次爬行,第一次唤自己额娘……这么多年来,该属于连城的第一次,她皆错失了。而恒泰这所有的第一次,也本该属于另一个女人。
轿子再落地时,已是至顺天府门外。
死亡的黑暗在冷夜中将她团团包裹,她一路步至大牢,推开那一扇厚重的牢门,望着形色枯槁的秦湘,心底空凉,以往的恐惧和防备此刻尽数化为感同身受的凄凉。
黑暗中亮起一束微弱的光芒,映着秦湘的瞳仁。秦湘疲惫地抬起头,看见富察福晋的身影,已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她。
“秦湘,时间不多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富察福晋幽幽出声,手中提着的灯笼的光芒亦丝丝弱去。
秦湘已知她的来意,牵了牵嘴角:“福晋不必多言,我知道你是为恒泰而来,恒泰他是我的……”
“是!”富察福晋坚定地点了点头,此刻,再不愿有半分欺骗、半丝遮掩。
秦湘颤抖着一笑,干裂的嘴微抿,说出那句对自己而言无比残忍的话:“所以你想我死,把这一切都掩盖掉。”
“对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富察福晋微微转眸,有那么一瞬间,她并不敢看秦湘。
“福晋,如今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保住恒泰一命。”秦湘静默了半刻,缓缓摇头,再看去富察福晋时,神情已无悲哀,甚而有那么一丝感激。她并不怨她,相反她还感恩于她。恒泰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却是富察福晋悉心栽培,将他教养得这样出色。
富察福晋闻言竟是一惊,料想恒泰一切都好,她又何出此言?
“江大爷来过这里,他说你偷龙转凤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恐怕很快就会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要我跟富察将军商议办法。”秦湘闭上眼睛,将江逸尘与自己说过的话尽数言出。
富察福晋听得心底一颤,忙出言道:“简直一派胡言,他是处心积虑要害恒泰!一有机会,他就恨不得把我和恒泰全咬死!”
秦湘重重点头,所幸自己并未相信那人:“福晋放心,我意识到此人居心叵测,半点口风也没落。”
一口气,旋即松落。
富察福晋弯身间,握上秦湘的手,诚恳道:“这件事情,世上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了一分危险!江逸尘潜在府中,已让我与恒泰危如累卵,更何况二房的如眉和明轩也是虎视眈眈,恒泰若是一倒下,他们就会踏上一万只脚,叫恒泰死无葬身之地!姑姑,你我共同的儿子,如今处在最大的危险中!”
秦湘一时紧张,便将富察福晋的腕子握得更紧,可现在该怎么做,方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呢?
富察福晋并不言语,而是直接跪在秦湘面前,两膝重重落地的刹那,秦湘似听到这世上最为沉重的一记闷响由心头传来。
富察福晋凝住秦湘,眼中凉泪更深:“你生了恒泰,我养了他,秦湘姑姑跟我的目的一样,就是要恒泰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而如今的形势,已经是过河的卒子,有进无退,进则海阔天空,退则万劫不复。秦湘,你给过他一次生命,现在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生命?让他日后的日子过得简简单单、平平安安?”
泪,顿时落了满面。
秦湘眼中模糊得全然失了视线,她扶住富察福晋的双肩,同时跪在她面前,哀哀乞求:“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对待恒泰啊!”
而这一句,想必是她此生最重的托付。
泪,同时落下,富察福晋重重地点头:“放心,你走之后,恒泰的生命就和我连在一起,共存共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