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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明重谋慌慌张张迈进屋中去的时候,洛石阡正在清洗婴儿身上的血。听到门开了又关的声音,洛石阡脸色黑了一下,将婴儿包裹好,塞到明重谋怀里,“喏,陛下,你的孩子。”

若非是因为眼前人,只怕自己早和谢临有些什么了,所以等到谢临身份扯开了之后,他更是对明重谋没有什么好脸色。

明重谋疾步走到床边,看到谢临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落到明重谋怀中婴儿的目光,却十分柔和。明重谋心中一暖,坐到谢临身边,握住她从锦被里伸出来的手,紧了紧,然后回头问洛石阡:“她……朕方才没听到她的喊声。”

他话语未尽,然而语中之意却不言自明:这种痛苦,连身为男子的他,想想都可怕。谢临不叫出来,她是怎么承受的?她怎么承受得了?

洛石阡沉默半晌,方道:“她倒是没喊出来,只是一直喃喃地唤着你的名字,叫你不要管她,让她去死。”

明重谋一惊,惶然回头,“什么?”

“她还说了些别的,不过我不打算告诉你。”洛石阡道,目光夺人,紧紧地盯在明重谋身上,“总之,我让她活了下来,你也一样,不准让她去死。”

明重谋听他这般说,心下微动,面上却反而笑了。他看了看谢临,轻轻地“嗯”了一声。

洛石阡看了他半晌,窗外明媚的阳光,落在他侧过来的脸颊上,显得他凝视谢临的目光如此清澈,如此柔和。

良久,洛石阡才转身,走了出去。

临走的时候,他将门轻轻带上,仿佛怕惊扰了默默凝视着的两个人。

洛石阡缓缓走出门来,众人赶紧迎上去,墨儿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跟着问。

洛石阡笑笑,摸了摸墨儿的头。“她很好,孩子也很好,是个皇子。陛下在里面看她,你们不要去打扰。”

墨儿一喜,顿时咧嘴笑了起来,蹦蹦跳跳地抱住淑霞,“淑霞姐姐,听见了没?爷平安得很,孩子也平安得很,这真是太好了。”

淑霞也忍不住感染了这番喜悦,勾起唇角。

生的喜悦感染了所有人。

生命总是在这么一点一滴地去延续。伤和忧,皆被这一刻给冲淡了。梦想,希望,常常与生命同在。

在数月前,墨儿被谢临莫名地勾出她对自己的心中所想,或许连墨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因此在这之后,谢临一直在撮合他们。

洛石阡常常因谢临而犹豫不决,他忘不了十年前的婚约,忘不了十一二年前,那同乡青梅竹马的,充满睿智的少女。

可是在这一刻,洛石阡看着墨儿笑得天真的面庞,却有一丝念头滑过心底。

该忘记了,该是追寻自己幸福的时候了。

洛石阡没有告诉明重谋,谢临在忍痛时呢喃的话,还有一句,就是——“都去吧,都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把握自己拥有的,除了我,都离我远点。”

她的罪,每一条,都足够株连九族。她一定是怕她的罪,牵连到他们。

可是洛石阡想起明重谋,在握住谢临手指的时候,面上露出的坚定的眼神,不禁心想:不,不会出了你,至少他不会。

谢临,你不明白,能够把握住所拥有的,这才是人间帝王。

明重谋一定会名留青史,稳坐帝王之尊。

顺利生下孩子的谢临在那一日的温柔过后,仿佛就变成另一个人,冷酷而无情。她将刚生下的皇子丢给明重谋,然后尽力将丞相府的所有人都赶走。

之前不愿意走的,给点银钱,也便走了,给钱也不愿意走的,谢临就用辛辣的语言去讥讽他们,起码墨儿本来还苦苦哀求,但是谢临不为所动,结果就被骂得哭成了泪人儿,掩面而去。

淑霞是懂谢临的,可是墨儿流泪掩面而去,纵然洛石阡已立刻追了出去,她也不能不管。淑霞将绮罗从远方闻讯寄来的信,交给了谢临,然后便也协同谢伦,出了丞相府。

“望君珍重。”

这是绮罗的信,只有四个字,却无声胜有声。

谢临将那信收好,想了想,又用火烧了。

烧成灰烬的纸屑,就如她的心,心字成灰。

“先帝知遇之恩,难以为报,为我大楚,我当今陛下,我也不得不如此。何谈珍重?”谢临将那纸灰扫尽,不复尘埃。

朝堂众臣弹劾谢临的奏章依然一张一张地飞向明重谋御案上,明重谋每度将一张奏章用朱砂笔划去否决,又一张奏章跑过来,等着他再划一遍。

彼此你来我往,不胜其烦。明重谋有时候恨不得把奏章撕了,烧了,甚至把它们吃了。而那些大臣仿佛看不出明重谋的脸色,奏章飞得越发频繁。

这日朝堂之上,众臣又老调重弹,明重谋坐居龙椅上位,听得众臣翻来覆去的老话,甚是昏昏欲睡。

却忽听兵部尚书尉迟正恭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大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如今谢临不在,又是被攻击的对象,尉迟正早已隐隐成为众臣之首,不过他还朝之时,起初还就谢临所犯之罪,侃侃而谈,所言有理有据,引得大臣们更是频繁上奏,可是近日里,也不知尉迟大人怎地,偶或沉思,一个早朝下来,说的话不超过四句。

有些人甚至认为,尉迟正莫非是临到最后,反而要打退堂鼓了?那尉迟大人你可把我们这些跟着您的人害苦喽。

不过尉迟正每次朝上说话,要么一句不语,要么直中要害,此时见他要上奏,便知道重头戏,恐怕要来了,因此便皆闭口不再争辩,反而都静静听他说什么。

“陛下,前日陛下言道,谢临身怀龙种,因此针对她的罪责,无法探讨。臣等也深觉,确实不应过多苛责一介女子”

明重谋听他如此说,便精神震了震。这尉迟正,是要给他下套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等尉迟正接着说下去。

“然而臣前日听闻,”尉迟正的姿态越发恭敬,“谢临应该,已经生产了。”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此等消息,众臣居然全不知情,而陛下更是不言不语,可见陛下已有保谢临的心态,这谢临奸臣,如此祸国殃民,陛下是被什么蒙了心?另有一些人,则想着谢临到底是生男生女,若是生的是皇子,以陛下这番作为,此子恐怕极有可能是未来帝王,因此不由暗暗心惊。

众臣心中嘀咕,尉迟正却不理会众臣,直接道:“陛下,您曾言道,一切事务,等谢临生下孩子后,再行定夺,而如今谢临已经生产,陛下金口一诺,是不是到了谢临该问罪的时候了?”

众臣听他这般说,尉迟正一派便已高声应和,“不错,谢临该出来了!”“该让我们看看,这个奸佞到底是男是女!”“臣不服气!”“必须要问罪,必须要抓谢临问罪!”

一时间,大殿中又是乱哄哄的。

面对此等阵仗,谢临等奸臣一派,早已有些退缩,有的甚至恨不得能往后撤,再往后撤。

朝野激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嘴仗有时候打得厉害了,上去对着对方脸上吐口水也会有。

而处于最高位的万兆皇帝,则沉默着,他俯视着大殿上的众臣,他好似什么都没看见,因此众臣就更加胆大,更加狂妄。

而尉迟正却知道,他什么都看见了。

可是正是因为什么都看见了,这场交锋才更有意思。

这是一场硬仗,皇权与相权,君权与臣权的对决,稍有不慎,就可能有一方会输得一败涂地。

任何人都可能是一种权力的代表。

任何人都可能因这一种权力而生,或者死。

明重谋看着群情激奋的大臣们,仿佛承受不住压力,只得让赖昌传话,让谢临上朝。

谢临是坐轿子来的,她还没有休息好。

然而脸色仍然苍白,神色却没有半点憔悴之色。她的眸中依然坚定,透着对生或死的看重,或看淡。

许久不见的谢临,依然身着赧底金线袍,腰依然挺得笔直,一步一步从大殿外,走到大殿门槛,迈进来,直至行到尉迟正身侧。

许久不见的位置,尉迟正和谢临,已经很久不在朝上了,一个领兵去夷国打仗,一个被陛下软禁似的关在丞相府里,然而这一幕却如刻骨一样,所有的大臣惊悚了,战栗了。

他们想看到谢临惊恐脆弱的表情,然而没有。他们想看到那奸佞心虚的表情,然而没有。他们想看到这一代弄权祸国的丞相的陨落,然而现实中,她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

他们忍不住默默地观察她的脸,想着她女人的身份。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有着坚定意志的人,一个手掌乾坤,能够翻云覆雨的人,竟会是一个女人!?

而在此之前,他们对她的话从无违逆,也无法违逆。

从她走进来,大殿里瞬间静悄悄的,掉了一根针都能听见。

明重谋从上而下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忐忑不安,可是她平静的眼眸,却丝毫没有显露出任何思绪。

明重谋忽然觉得自己本一直悬着的心,忽然落了下来。

他们互相凝视的眼神令尉迟正迫不及待地打破沉寂,“谢临,既然陛下让你过来与我们对质,那么我等自然有话要问,希望在你我曾同朝为官的份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临瞟了他一眼,垂眸,“自当如此。”

尉迟正因她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而有些动气,“谢临,我问你,你可是瞒着先帝,女扮男装入朝为官?”

她起初入朝为官的时候,先帝确实是不知道的。谢临想了想,然后说:“是。”

尉迟正只想着谢临狡猾多端,只怕话语间会打太极,东拉西扯,不说重点,却不料她今日居然直言不讳,不禁怔了一怔,又问:“你冒名顶替你兄长,举十一年前考取探花,这才入朝为官,谢临不是你的本名,是也不是?”

谢临又爽快答道:“是。”

“你把持朝政,以曾任太子太傅之职,欺瞒陛下,致使陛下受辱,是也不是?”

她看了一眼明重谋,曾经的明重谋能力尚不足亲政,因此许多事,以她代劳,本就做了许多越俎代庖之事,更何况有些……她还是故意的。“是。”

“你以女身纳侍妾,一位还不足,竟纳三位,此举颠倒阴阳,视伦常为无物,是也不是?”

“是。”

“你贪污受贿,数千万两保入囊中,曾为主考,却买官卖官,将科举视同儿戏,是也不是?”

“是。”

“你无视边务,曾害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卸甲归田,强迫其上缴兵权,致使边疆外侮越发侵扰,是也不是?”

“是。”

“你结党营私,这朝中党羽无数奸佞小人,皆为你所用,乱我朝中纲纪,是也不是?”

“是。”

所有人惊奇地发现,尉迟正每说一个罪名,谢临都不反驳,都称是。以谢临之狡猾,本不当如此,以她能舌战群儒的本事,她本应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算不能扭转乾坤,也能来个抵死不认。没想到她此番竟会当真认罪。

尉迟正也按捺住心下吃惊,他历数对方罪名后,忍不住道:“谢临,这些罪名,足以令你杀头灭族,你可害怕?”

谢临本还目光平静,此时一听此话,却不禁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令她失笑的事情,“害怕?”她失笑摇头,“我没有九族,九族只有一人,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她府中只有三个妾侍比较亲近,然而绮罗远嫁他方,墨儿已被她气走,有洛石阡照顾她,淑霞为了照顾墨儿,必无法留在丞相府,而且她也不会让她留。

谢临也有唯二的亲人,一个是她的族侄,可是他不叫谢伦,而叫解伦;另一个是她的孩子,可是那也是当朝陛下的皇子,太后唯一的孙子。

她没有九族,她的九族,只有她一个人。

哦不,也许应该将她结党营私的那些奸佞小人算上,那才是她的九族,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带着这些人一起下阴曹地府。

尉迟正被她的话语一惊。

他也是个聪明人,他几乎瞬间洞悉了她的意图:她本来就想死!

而他为她推波助澜。

那个可能的念头瞬间充斥了尉迟正的脑海,令他浑身战栗。

或是喜或是哀伤的复杂心情,就像是挡不住的波涛洪水一样,蔓延上来,他想按捺下去,可是那波涛来得太快,蔓延得也太快。

尉迟正瞬间笑道:“谢临,我一定让你满意!”他扫了这大殿上站着的群臣,有忠的,有奸的,他的目光落在奸诈的那一群,“那些人……那些人,我一定会让他们给你陪葬!”他低声说着,从腰间摘下一个酒壶来,又从怀里拿出个酒杯,手指有些抖,“这是毒酒,你喝了,喝了就没事了,喝了它,剩下的事,我都会为你解决……。”他开始倒酒,或许是战栗的心情也影响到了肢体,他的手抖得将酒少溅了一些到外面来,然后递给谢临。

谢临有些怔愣地接过,她同样没想到,尉迟正甚至算是有预谋地谋害她。

他甚至还催促,“快……快喝,喝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她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

她死了,还有尉迟正替她完成心愿,这辈子也不枉此生了。

只是……只是唯有一人一事,她忘不了,还不了那份深情,只能装在心里,带在身上,背负着,又放下了。

谢临抬眼,向御座最高处的那个人,望了一眼,然后低头,便要将那酒一口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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