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志明和朱荻回到家已经是上午11点钟，婆婆正在厨房忙活。
看见朱荻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婆婆心头一紧。“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妈。”苏志明边应着，边把朱荻扶进卧室。
“朱荻，你们去医院干吗了？啊？”婆婆急切地看着朱荻问，满心的惊怕，不愿意听到自己最担心的事变成现实。
朱荻一声不吭，静静地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婆婆一下子明白了。她强压着心里的怒气，低声对儿子说，“大明，你出来！”
苏志明忐忑地跟母亲走进另一个卧室，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戳到了老太太的痛处。
母亲关上房门，目光严厉地盯着苏志明。“你们把孩子打掉了？”
“嗯。”
“啪！”老太太甩手给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苏志明愣住了。从小他就没挨过妈妈的打，这次虽然知道老人很生气，可没想到会气成这样。
“你这个混账小子！你太过分了！不错，孩子是你们的，可你们不能就这样说流就流了啊！这是活生生一条命啊！你的心可真狠！你还是不是人？！”老太太声泪俱下。
“妈！您别这样！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什么迫不得已？！少给我说这一套！不就是开除工作吗？！开除了天就塌了吗？十个工作也换不来孩子一条命啊！”老人呜呜哭着，既哭自己没了孙子，也哭儿子的窝囊不成事。
正哭着，老太太突然眼前发黑，头脑发涨，连忙捂着头靠在了床边。
苏志明吓坏了。他刚想起来母亲有高血压，一直在服药。这件事若是刺激得老太太犯病，不光照顾不了朱荻，连悦悦也没人照顾，那他苏志明真正是成了孤家寡人了。他赶紧把母亲扶上床，又拿来电子血压计一量，低压110，高压230！
一问，母亲早上起来着急忙慌的，忘记吃降压药了。苏志明赶紧倒了杯水，喂母亲吃了药。转身又进另一个卧室，给朱荻倒了一杯水放在床边。
两边卧室，一边躺着妻子，一边躺着母亲，再想到上幼儿园的悦悦，苏志明脑袋大了起来。他原来打算把朱荻送回家，让母亲给做点好吃的，自己赶紧去上班。现在无论如何是走不了了。他立刻给单位打电话，请了一天假。随后，他拨通了姐姐苏志萍的电话。
苏志萍是老家县城医院的护士。苏志明跟姐姐说明情况，要求她无论如何要请假过来给自己救救急。志萍一直很宠爱这个弟弟，现在听说出了这么大事，老母亲血压又这么高，尽管自己很为难，还是硬着头皮，立刻找单位领导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志萍回家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又打电话给丈夫交代了一下，中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直奔火车站。当天傍晚五点多钟，苏志明刚把悦悦从幼儿园接回来不久，苏志萍就拎着行李赶到了。
看见姐姐像个救火队员风尘仆仆出现在面前，苏志明的眼窝有些发潮。到底是亲姐姐啊，关键的时候，不管不顾自己的事，第一时间就来帮弟弟。从小到大，苏志明早已习惯了姐姐的爱，并以为是理所当然的。这次，也是第一次，他对姐姐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看到玩具散落一地的客厅，正靠在沙发上吃着饼干看电视的悦悦，再看看一脸憔悴的弟弟，苏志萍一阵心疼。从小志萍就是这样，好吃的好玩的，先给弟弟，苦活重活自己抢着干。她情愿自己苦点累点，也不愿意自己的弟弟受难为。
“什么都别担心了，姐来帮你。没什么过不去的。”苏志萍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志明小的时候，几乎就是在志萍的背上长大的。十来岁的农村女孩，扫地做饭看孩子，都是家常便饭了。父母亲在地里忙活时，小志萍做好饭还要给志明喂饭，给他洗衣服擦屁股，活脱脱一个小妈妈。
志明四岁的时候，有一次跟着姐姐在打麦场里玩。有一辆拖拉机停在场边。志明觉得好奇，伸出小手扒拉着玩。不想小手被卡在车头的一个螺丝里，怎么也拿不出来。他使劲挣脱也没用，手指被牢牢夹住，鲜血直流。
正在旁边跟小朋友玩游戏的志萍吓呆了，抱住哇哇大哭的弟弟，哭着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几个大人过来，帮忙把志明的小手掏出来。看着弟弟流血的小手，志萍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又是懊悔，抱着弟弟往村医务室边跑边哭，“怎么不让我的手夹着！老天爷，求求你啦，别让我弟弟这么疼！”
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姑娘，边哭边跑边唠叨这几句话，乡亲们听着笑了。几个妇女有些感动地议论，“志萍这孩子真是疼她弟弟！疼得心里没空了！”“心里没空”是当地的土话，意思是说，满心都是，没有给其他的留下空隙。
志明长大后，又是上大学又是读研，姐弟俩亲密相处的时间少了。但志萍对弟弟的爱，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厚。
母亲已经起床了。服药之后血压下降了些，老太太坚持要起床收拾家做饭，被苏志明强求着才停手。看见女儿来了，老太太有些心酸，抱着女儿流下眼泪来。
“妈，你别难过了，现在的年轻人，咱哪能管太多。随他们的便吧，啊？”苏志萍劝慰母亲。作为大姐，她也很希望弟弟能再生一个。如果是儿子，那就太好了。她知道父母亲多想抱个孙子。但既然已经流产了，再生气抱怨也没有用。尤其对老母亲来说，血压这么高，心情再不好，那就太危险了。
“唉！要是朱荻不同意要，我这当婆婆的，也没啥可说的。可现在是人家朱荻想要，他非得逼着人家去流产。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说气死人不？”老太太依然气愤难消。
苏志萍有些意外。电话里苏志明只告诉姐姐说朱荻流产了，苏志萍以为一定是朱荻不愿意要。她也理解，朱荻聪明能干，工作很出色，再加上现在政策也不允许，不要就不要吧。没想到坚决不要的是自己的弟弟。
“妈，我得赶紧去看看朱荻。你先躺着休息会啊，待会儿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手擀面。”苏志萍拍了拍母亲的手臂。看着女儿的背影，老太太心里略觉安慰，到底还是闺女贴心啊。
苏志萍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朱荻还在床上躺着。孩子已经没了，纠结了许多天的心原本一直是悬着的，现在没什么可悬的，就放下来了，但好像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她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
“小荻，想吃点什么？姐姐给你做。”苏志萍来到床边，轻轻把手搭在朱荻肩头。
“姐？你怎么来了？”朱荻有些意外。
“姐来看看你。这几天你安心养着，我给你做些好吃的好好补补。”苏志萍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作为女人，她能理解朱荻心里的痛。作为姐姐，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朱荻或是批评苏志明，只好假装不明真相，不再提那个话茬。
苏志萍做家务的确是一把好手。不到七点，晚饭已经做好，客厅也收拾得整洁有序。她还体贴地给朱荻炖了乌鸡汤，让志明端到床前。
晚饭后，志萍收拾好碗筷，又带悦悦洗了澡。等悦悦睡熟，差不多九点了。“好了，快歇会儿吧！”母亲心疼地把女儿拉到客厅沙发上，给她腰下塞了个软垫。
志明在卧室陪了会儿朱荻。两个人相对无言，朱荻没什么话说，志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有点愧疚，又觉得自己无辜。大环境如此，我一个普通人，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苏志明来到客厅时，母女俩正手拉着手说话。志萍赶紧招呼弟弟坐过来。姐弟俩一左一右，坐在母亲身边。母亲左看看女儿，右看看儿子，不觉得怨气又上来了。
“大明，不是妈说你。你怎么就这么傻！你看你跟你姐姐，这是亲人哪！你有个啥事，你姐能来照应你，换了别人行吗？自己工作扔下，家扔下来帮你？从小到大，妈没强求过你做什么事。可这个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悦悦一个孩子，太孤了！将来你们老了，谁是她的亲人？我跟你爸要是没了，你们姐弟俩还是亲人。悦悦呢？你就不能想长远点！就盯着你眼前的工作，怕这怕那！”
“妈，我真是没办法啊。我也想再要一个。可是不行啊。政策上不允许，经济上，在北京养俩孩子也太吃力。我跟朱荻也就是个工薪阶层啊。”
“你别说这个！要说政策，生你那时候不是更严？你爸村长都不干了。咱庄上有的人还给抓起来了呢。那又怎么样？不是照样把你生下来了？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怕什么？现在的日子比你们小时候不是好一百倍？那时候也没听说哪个孩子饿死了？人怎么越活越倒缩了？一点骨气渣都没有！”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村老太太想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啥就这么胆小。
苏志明被母亲说得哑口无言。虽然有很多理由，但他不得不承认，母亲说的有道理。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真的有些懦弱了。和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相比，他这个读了许多年书的年轻人，胆量和勇气确实差了不少。他也搞不懂为什么。
“妈，这件事大明做得确实不对。不过现在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生气了。咱生气也没用了对不？大明我跟你说啊，这次就算了，下次如果要是再怀孕了，一定要生下来！不要再考虑那么多，生下来我给你养着！”志萍又想安慰母亲，又不愿过于责备弟弟。
“姐，谢谢你了。这次你可帮我的大忙了。还有一个，妈、姐，这事咱都别给我爸说，好吧？他那个脾气，要知道了也饶不了我。”
“你还知道怕你爸！他还盼着抱孙子呢。知道你这么没出息，还不得气炸了？”母亲恨恨地说。
“好了妈，我明天得去上班了。你跟我姐也早点睡吧。姐，你好好休息吧，今天可把你累坏了。”志明说完，赶紧溜进卧室。
